人间

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

她哭了。 落泪无声。止不住的眼泪落进深不见底的空荡和冰凉之中，她哭得痛彻心脾。 青儿不说话，就让她哭。她知道她憋了太久太久。她知道，她这么疯、这么胡闹其实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哭得无声无息，这无声无息让青儿无限心痛。许久，她从折扇下面抬起了泪脸，她说： “青儿啊，我来人间，不是为了做一个妖啊！”

那条白蛇，想做一个人。巨石告诉她，想要做人，就冥想。 第一个千年，他冥想：给我一个人的身子。于是它有了花容月貌。 第二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个人的头脑。于是，它有了智慧。 第三个千年，它冥想：我要有一颗人心。 在第两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时候， 寂静的洞外，一位老妇被狼撕咬，不停呼救。 它挣扎很久，终于在最后时刻飞身而出， 在它离开它两千九百九十九年都未曾跃出的洞穴时， 豺狼和老妇都不见了，只有观世音在它面前。 观世音遗憾地说：你功亏一篑了。 你最终还是没有修炼出人心的残忍……

她这么疯、这么胡闹其实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哭得无声无息，这无声无息让青儿无限心痛。许久，她从折扇下面抬起了泪脸，她说： “青儿啊，我来人间，不是为了做一个妖啊！”

是啊,她忍受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做一个人,而不是做一个人间的妖。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灵肉归一,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平凡肉身,不再忍受那种非人非兽的苦痛和折磨。做人,就是要谨守人这生灵的界限,接受属于“人”的一切命定。

你一心要灭杀‘人’的异己，可面对天下万物一切生灵，难道人就不是异己？

你终究没能修炼出人心的残忍，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比人更不见容于异类的。

若真有得罪之处，非我本意，人......活在世上，怕是都有些隐疾和难处的。

你们若真的在天有灵，就帮帮我，让我变成一条蛇，让我世世代代不再做人。

苍天有眼，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多看一眼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世了！

下辈子，凡是有眼睛的生灵我都不做了，让我变成一棵树，一棵草，一块石头——总之，誓不为人。

秋白呀秋白——这人世间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呐......

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慈航苦渡，到底能让我们测量出怎样的人性深度？在这古往今来、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善恶抉择的人世间，生而为人，是一种幸运，一种罪恶，还是一场无辜？这一切让我们百感交集。 可惜，在我们的故事结束时，深深体会到的还是自己的慧根浮浅。虽竭尽全力，我们的慈航也不过是浅尝辄止。唯一可以告慰的，这是两个人真心的探求。 李锐 2006年12月24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