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

一种爱情的力量如果只是根据它的起因，而不是根据事先对它的强烈期待，不是根据心灵中发生重大事件之前，都会因失望、孤独而出现的空虚、黑暗来加以衡量，那么对这种爱情的力量总会估计错误。

他知道，戴着假面具，掩饰他的贪欲的这种社交场面只会延宕男女之间的风月佳期，使话语失去激情，进攻失去火力。

意志的魔力无穷的指针在希望体验恋爱经历和彻底弃绝风月柔情之间最后一次摇摆不定。一个女人得做出危险的决断：是根据自己的命运生活，还是依照孩子的命运生活，是做女人还是做母亲。

正如有些演员感到听众，那充满活力的大众，完全对他们着了迷时，他们才热情奔放起来。每一个天生的好色之徒只要知道博得了女人的欢心，就变得加倍出色，比他自己优秀一倍。

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打发到床上去都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是在成年人面前所受到的最明显的屈辱，是承认自己还小，还未成年，像孩子似的需要睡眠，是这一切的标志。

有时候她觉得应该把他的一句话生硬地顶回去，可是她天性喜欢卖弄风情，这种无伤大雅的轻佻词语只能刺激她期待进一步的挑逗。

她霍地跳了起来，心惊胆战，顿时感到，已经大胆地走得太远，平时这种玩火的把戏她也并不陌生，但是现在她那敏锐的本能已经感到，这场游戏已经多么近乎认真。她发现自己已经把握不住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滑动，令人惊悸地转向这阵旋风。

“晚安，晚安，明天早上见。”她急急忙忙地说道，想要脱身跑掉。倒不是为了逃避他，而是逃避这一时刻的危险，和她自己内心一种新出现的陌生而漫无把握的情绪。

她感到，她现在方寸已乱，那残忍的灼人的恐惧驱赶着她她生怕背后的这个男人想跟着她把她一把抓住，可与此同时，就在她逃脱的瞬间，她已经非常遗憾地感到他并没有采取行动。到目前为止，她总是在最后关头又脱身而去，这宏伟的危险的调情，匆匆掠过，然而撩人心曲。

一个公平的徒只有在对方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奋起搏斗和主动献身才感到刺激。

艳遇中断之后去上床睡觉总很危险，一夜睡不安稳，总是乱梦颠倒，很快他就后悔，没有用钢铁的手腕抓住时机。

再也没有比激烈的怀疑更能使人的智力变得犀利无比，再也没有比一次探幽寻胜的行程更能使一个尚未成熟的悟性得到全面发展的可能。有时候其实仅仅只有一道薄薄的木板，把儿童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分开，只要偶然吹来一阵微风，就能为他们把门打开。

他们一生中第一次开始互相观察，他们两人的命运开始彼此分开，两个人已经开始互相暗怀仇恨，这种仇恨刚萌生不久，他们都还不敢承认。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日子会这样充满着痛苦和欢乐地变换交替，而一想到还有这么多日子在他前面，整个一生在等待着他去揭开秘密，他就感到幸福。

这时候倘若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无言相望，就会觉得对方那张亲切的面孔显得比原来更加苍老、更加陌生、更加遥远，仿佛彼此之间从来也不怎么熟识，好像隔着一个辽阔的空间和许多年月在遥遥相望。

我们生活在这里，一座城市紧挨着另一座城市，无尽头地延伸，是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或者说，我们觉得生活是这样平淡，因为我们还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可是现在屋里变得多么昏暗啊，在这深沉的朦胧夜色之中你显得我又是多么遥远啊！我以为你的脸在那里，可我只看见一片轻柔的光影，我不知道，你是在微笑，还是在悲伤。

她们现在已经踏入的人生，使她们望而生畏。这个人生像座阴森森的树林，矗立在她们面前，昏暗、逼人，可是她们得去穿过这座森林。

轻浮成性的女人会奇妙地忘却她一生中的任何时刻，此刻她也忘记，她已遭到放逐。

她的心总是沉于瞬间，在它说真话时，是在撒谎，在它想骗人时，却是一片真诚；她老是只知道她感觉到的东西。

她人是醒来了，但不知道为何醒来，醒来干吗。这里没有东西呼唤她，没有东西引诱她。

但是这儿过的日子变得多么漫长啊。时光在这里就和本地的人似的，迈的步子都更为从容不迫。她想不出任何方法，使它们加快步伐。

不少女人都是为别人的情绪所左右。别人若追求她，她就美丽，和オ智之士在一起，她就才气横溢，有人向她谄媚，她就傲气冲天，若是有人钟情于她，她就坠入爱河。向她期望越多，她的给予也就越多。在孤寂之中，没有人看见她，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听她说话或追求她，她就变得丑陋、愚蠢、无助不幸。她只有在生活之中オ変得生气勃勃，在孤独之中便会垮下去，变成影子。

因为世界史容不得擅自闯入的来客，它亲自遴选自己的主人公，把那些不召自来的人们无情地斥退。谁若从滚滚向前的命运之车上掉下来，谁就再也赶不上它。

可是悲伤几乎给她一种快感，她无意中发现，在悲哀中自我折磨有它独特的魅力。

她又想起了她的初恋，但并不是像人们在回忆不愿触及的事情时那样带着悲伤别扭的心情，像是回忆着一种命运，一种使人想重新再经历一次的命运，那只是奉献而不是交易的爱情……

在她那茫然无助的渴望之中却有一些楚楚动人的东西。她的一双大限也充满了迷茫的光芒，但是这双眼总是窘迫地避开别人的视线，眼睛一眨，明亮的光辉便倏然不见。

这时，她把目光贪婪地投向太空，因为她还没有得到那绝无仅有的东西，她可以牢牢地抓住它，然后紧紧地攀附在它上面，就像海藻附着在水里漂浮着的木头上一样。

焦躁不安的情绪使她许多事情刚开个头，便有始无终地撂在一边。

对于她们来说，诗歌只是止渴的酒杯而已。她们根本不注意杯中的酒，因为她们还没有喝酒，就早已陶醉。这个姑娘也是如此，她的酒杯里注满了憧憬，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使她放在桌上的指尖微微颤抖，使她的步态有一种独特的僵硬而又飘逸的样子，介乎飞腾和惊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