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

宫墙之内，到处都是谎言陷进，这些年轻人中有多少能青云直上，又有多少会混沌梦死。

成亲王笑道:“这么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赌个彩头。” “好!”皇帝不禁兴致盎然，“你打算赌什么?” “倘若臣赢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赏赐给臣。”说着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惊，面面相规，辟邪神色间仍是悠然平静，不置可否。 皇帝却摇头道:“不是朕怕输给你，此事却是不可，先帝在世时就说过，内监怎么也是个人，怎能像件物事般送来送去。” 辟邪脸上终于有些动容，嘴角牵起个平淡似水的笑意，转头望着皇帝。

“阿纳。”辟邪肃然道，“我心意已决，投诚于你是万万不能的。我知道屈射人会不惜余力地取我性命。也知道你将我藏身在自己寝帐中的好意。我十二岁开始饱受煎熬残喘至今，未竟一事，叫我如何不爱惜我自己的性命？只是因此对你欺瞒，诺你倒戈之事，我无以内省我心。我这些年一直告诫自己，我不是宫中贱役，亦非谋臣刺客。亲王之子…” “亲王之子，我即国体，国体即我，战死而已。” 阿纳与他一同道。

他忧色深重，黎灿见了，笑道：“我原也不在意什么天下，只是被辟邪诓了日久，不得已来做这些杀伐的勾当。愿这天下不辜负你我，能容我们安安静静吃上杯酒。”

辟邪冷然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看到你持剑飞驰而来，只能见你赴死的决绝，仿若将胸膛在我面前。”阿纳叹道，“愈是生死攸关，愈是生机渺茫，你愈是清朗振奋。对不对呢？” “阿纳，你是在羞辱我吗？”辟邪厉色道。 “这样的人，我见过几个，他们比之自己的处境太过强大，又太过渺小。”阿纳道，“你太过强大，何必装在那渺小他躯壳里，不堪煎熬呢？”

景佳冷笑道：＂嬷嬷多嘴，将军豁出性命也会护我周全，我有什么闪失之时、将军必定早已战死沙场，还有什么可说的。＂

景佳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又岂不知爱惜自己。可是凉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胡人的天下，他们胡人女子见我羸弱，不会骑射，只当我一味懦弱，言语里早有轻视之意，若我此时弃城出逃，这一辈子他们都会奚落我是个汉女，连我将来的子嗣也一样受他们欺负；朝廷宫里早已没有我的娘亲，只有太后视若己出，皇上还知疼我，但太后性格坚硬小气，皇帝眼里只有他的江山，知道为我一人断送一座城池，将来也不会为我撑腰，今后还有我的活路么？”

“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强，不然我怎么能护着你呢？” “师傅说若我输了，今后就把你当作亲兄弟，照顾你，保护你，听命于你。我已经答应了啊。喂……” “我不明白。”辟邪重又抚摸着锈剑，“明珠，为什么这世间到处都是我的牵挂？师傅断送驱恶不够，还要送来李师与我使唤？他既然教我的都是斩钉截铁、无情无义的手段，为什么还要让这些人对我不住牵绊？我真的不明白。”

宋别掠身廊上，由此高处俯瞰东边院落，便是肃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灵就在眼前，他却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风冷雨的冬夜，怀抱明珠驻足于此，挥手将肃海神枪抛在身后，决意去国离乡的心境。此刻心中已无那时血脉偾张的悲愤，只是那枪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锵然回声仍似不绝于耳。

他笑容粲然，仍如初见。皇帝突然想到：这个庆熹朝，应是那刻，才真正开始的，至今的每一日也全部都是辟邪给的。 …… 今日过去，也许皇帝便再没有一个至亲的人；然而皇帝又似从未有过至亲的人，母后的厌恶、先帝的忽视、兄弟的憎恨，从来都是孑然一身。而今自己又将他困于这皇位之上，至死，也未必有一刻解脱。

辟邪推开院门的时候，晨曦已经飘洒在居养院中老树葱葱郁郁的新叶上了。“故人犹如三月柳，怎不叫人多相思。”辟邪撷下一片新绿，记忆中驱恶生气勃勃的笑脸扔似早春般鲜明清晰。

‘这便是了。’辟邪道，‘我们做的每一件事，只要站定了自己的立场便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人要是脱离自己的立场来看众生，倒不如成佛的好。

陆过远远地勒住马，一瞬间只看见她的辫子飞扬在空中，却分不清是她穿着红色的衣服，还是让夕阳的霞光染成如此灿烂的颜色。

辟邪恍惚记起了均成的目光——安静的时候，大单于蓝色的眸子会转成无穷无尽的深邃，那是一个望不透的黑暗的将来——他思衬着，微微一个寒噤。

辟邪“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迷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春花，秋月……人心。”

“好孩子。”太后抚摸她的发丝，望着段太妃，慢慢道，“有的人等这一声呼唤多少年了，只怕梦里听到，也会流泪惊醒，继而环顾四壁，只觉再如何辉煌灿烂的宫阙，又怎么比得上梦中的喜不自禁?有那么片刻的亲情欢乐，哪怕是梦境，也够寂寞的人咀嚼半生。”

辟邪轻笑一声，从流火背上飘身而出，长剑凌空“锵”地出鞘，杀入敌阵之中，足尖轻点马首，衣袂挟风，犹如战神趋驾滚滚烟尘辗转奔袭，一便刃一人，顷刻便将敌军前锋杀戮殆尽。

“武士？”李双实冷笑道，“武者，杀敌！这些妇孺手无寸铁，不谙武艺，怎会与你们为敌？你手下人抢的是女人，掠的是钱财，说到底不过是强盗罢了，我一个水寇，也懂个盗亦有道，却比你的武士高贵得多。” 椎名家的武士都在他的目光下屏气不语，李双实微微一笑，道：“少来这一套，你手下的强盗还在城中作乱，我告诉你，只要我见到一个奸淫掠夺的，我就杀一个赎罪，见到一个滥杀无辜的，我亦杀一个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