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血十杰

摩尔不仅仅是住在一间梦幻屋，他仿佛是活在梦中一般。他蒸蒸日上的事业使他能够对朋友出手大方——大方到让他自己吃了亏。那是他的本性之一，即使在他早期仍为事业挣扎奋斗之时也是如此。

在委员会的讨论上，麦克纳马拉最能发挥他的说服力。他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什么时候开口，而且为了争取委员对他的支持，他也不排斥临时捏造一些事实。有个同事说，他听过麦克纳马拉一连讲了十四分钟，而他提到的资料没有一件讲对，但是他讲得头头是道，言之成理，听得在座的人一愣一愣地。 虽然麦克纳马拉对于理性如此要求、如此坚持，但是他的天真也出人意表。当年他跟着桑顿一班人来到福特的时候，真心相信他个人的目标和公司的目标，可以不相冲突。对于一个想回学术界的人来说，这是他真心关切的一个问题，也是他和桑顿共同的理念。

麦克纳马拉私下跟别人说过，利斯做事只看表面，他却是要求更全面、更深入的分析。利斯不足以胜任职业经理人，专业的经理人是根据事实做决策，不是根据个人的意见或直觉，利斯的野心和乐观模糊了他的判断力，变成一种盲目，他的工作狂热把自己封闭在自己建立的城堡里越陷越深，距离现实越来越远。

利斯最后回到家里，对于公司的事情只字未提，一直到周末玛克辛才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她先生可能不会继续留在福特公司。像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偏执是最自私的一种情绪，而利斯的情感都是那么强迫性，那么全神贯注，对自己的太太，他也关上了心门。

麦克纳马拉没有一丝怀疑，也没有一刻迟疑，转向这位记者，说出类似他几年前对福特公司里很多敌人所说的话。“我们所有的每一个数量指标，都显示我们正在赢得这场战争。” 麦克纳马拉变成了自负、自信和极度乐观的受害者，而过去利斯这样的心态却是他私下痛恨的。

众人皆知野心可时俯而匍匐，时跃而盘翔。——布尔克

如果那样的生活是当我走到生命的某个阶段时所要过的，我宁可不要。

偏好数字的人卯上偏好产品的人。 头脑对企业的经营比狡诈更重要。 莱特和包士华所设下的组织，因此制造出生产线和幕僚人员的对立。每当克罗素和利斯需要钱去更换工厂里的机械设备来改善一九四九年型车的某个缺点，每当他们需要钱去设立新工厂，他们都得向财务幕僚叩门，面对麦克纳马拉、蓝迪和米勒的质疑。他们的工作是带着企划案来要钱，而中央幕僚人员的工作是对这些要求挑战和质疑。这是一场公司里的制衡游戏。

他总是说：“知识就是力量。而在这片混乱中，我们将是唯一有知识的人，其他人只能瞎猜。” 他们都知道他说得很对，但是搜集和查证资料，最后根据这些资料来做决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桑顿看过也听过很多人为了应付需索而杜撰的事实，结果就是一片混乱。

在庆祝活动之中，“德州佬”桑顿，这位实用主义大将，早已开始计划未来。他开始慎重考虑数月前他和部分手下酝酿的计划：为何不在战后转型期彼此联合起来，组成一个深具影响力，而且能令人刮目相看的队伍？一个人单枪匹马，不管多么优秀，仍有可能被公司吞噬，被官僚和人事运作弄得束手无策。可是如果他们组成一个团队，一起为控制一个大机构的命运而努力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如果你只带着一个人进去的话，”桑顿后来说，“你就会迷失了或者被吃掉：如果你想很快地改变一个相当大的公司，你需要一个小团体。”

包括他自己在内，桑顿集合了一个四人小组。利斯和摩尔都包括在内，还有桑顿手下另一个聪明的新兵班，米尔斯，他是桑顿在住都居认识的。

应桑顿的要求，米尔斯已经悄悄地细读人事记录档案，好多找几个人。筛选过这些记录后，米尔斯遂能对一个人的智慧有所了解，因为每一个档案都记载了那个人的智商。每个新兵都得经过这项测验。测验的结果显示有几乎半数的美国新兵可以归类为低能儿，但是在桑顿的旗下几乎没有人的智力商数不是远远超过一百的。而米尔斯确保他所精挑细选的少数几个人，他们的智商更是出奇地高。

然而这些测试如果有所作用的话，它只是使他们的声誉更加水涨船高，使福特得以证实罗维特对他所言非虚：这些人聪明异常，是集智慧、平衡和情感成熟一身的稀有动物。和一般大众比起来，他们就像高人一等的精英。就一般心智能力、实质判断、企业运作、合作、独立、客观和男性气概来讲，这个团体的成员都得到九十以上的分数。 不过，这些测试显示福特并未找到文武全才之士。在对艺术、音乐及社会活动的兴趣上，他们的分数在中下，福特显然不是雇佣他们来在画布上作画，或是演奏乐器的。

没人告诉他们该扮演这个角色，根本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是自动自发的，一早走进办公室，便坐在那些老手的对面，不停地炮轰发问还一边做笔记。他们问没人敢问的问题——而且他们都能得到答案。亨利全力支持他们。在最后他们比谁都还了解公司的状况——他们所懂的，也许比任何人一辈子对公司所能了解的都还要来得多。

除了少数例外，福特可以说是二次大战后许多工业王国内部管理混乱的写照。数十年后成为美国大公司绊脚石的管理系统当时根本不存在，而且所有人都迫切需要它。

他许多名言都有着十诫般的力量，让人们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吓得快跑。他最著名的格言，也是他最常说的是：“犯不着替根铁棍镀镍！”意思是要求他的手下别把钱花在客户永远不回去注意到的某些汽车零件上。后来，福特真的象征性地送了他一根镀了镍的铁棍，以作为他在公司服务的纪念。

然而，麦克纳马拉如何能继承他的衣钵呢？他的确聪明，但是他缺乏魅力。他没有桑顿那种满溢的迷人热力。桑顿的独到之处在于能将自己和手下连为一线，套套叙述着宏大的梦想——而这总能提振他们的士气。他们推崇麦克纳马拉的精确分析，同时他们也明白他们永远屈居麦克纳马拉之下。桑顿的离去带走了永远无人可以取代的东西。随着他的离去，他们也失去了某种信心，某种信赖，甚至一部分的梦想。不管麦克纳马拉有多么优秀，他永远无法让这一切保持不变。

包士华来的目的是要听麦克纳马拉扼要告诉他相关事宜，他好接替指挥工作，但麦克纳马拉无意把工作交出来。即使是在医院病床上，他仍要掌管一切。十天后，麦克纳马拉出院，而又再度回到工作。

摩尔受困于这类不利的新状况，不过他大部分的困难还是自找的。在一九四九年五月下旬之前，他的经销店就已深陷财务困难，而他的表现也愈来愈不像大家所认定的青年才俊了。他善于促销、奉承、甜言——也乐于将财富分享给大家。詹姆斯·R·葛利尔，一名他在统计控制小组的老友，在战时就注意到他的这个性格。“他是一个天生的推销员，迷人且风度翩翩，”葛利尔说。“但他不是智慧型、擅长统计数字的人。”

利斯在房间里走上走下，这么冒险的大计划显然令他非常兴奋，他的脑筋转个不停，嘴里滔滔不绝地谈着每一个可能的细节，仿佛是在演练日后到了董事会上要怎么说服众人。马隆尼以前也看过他这个样子——专注得几乎着了迷一般，他们在巴黎工作压力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马隆尼不再多说了，这项计划的风险，还有利斯勇于冒险的决心和自我牺牲，令他既敬畏又担心。需要的经费可能高达数亿美元，要盖新的工厂、争取数千家新的经销商、设计新的车子，还得大做广告，让新车品牌像流行歌曲排行榜一样人人耳熟能详。如果失败了，大家的饭碗大概也砸了。利斯的勇气和野心，把他带向险境，他们才刚刚获得空前的成功，这么快就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实在是不智之举。

这就是利斯，他可以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也可以让人觉得备受折磨。星期天早上九点钟到公司作报告，任谁都会觉得气恼，但是他的魅力和机智却能够让人怒气全消。

麦克纳马拉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感情用事或是失去控制，即使是对他推崇有加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一九四九年进入福特担任成本分析师的查尔斯·贝克，对于麦克纳马拉的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承认自己一走进麦克纳马拉的办公室，两脚都会发软。贝克回忆说：“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不过在我所认识的主管里面，他也是做得最差的一个。麦克纳马拉从来不会去接近别人，他觉得只要把问题分析过了，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就一切OK了。他忘了要落实一个解决之道，必须有人实际去执行。”

他们在权力的金字塔上爬得愈高，距离平凡家庭的平凡生活就愈远，有些人满脑子只有汽车业的琐碎细节，连真实生活的喜怒哀乐都麻木了。结婚十年之后，利斯和玛克辛只剩下两个共同的话题：他们的孩子和福特汽车公司。在其他方面，他们几乎形同陌路，玛克辛无法理解利斯对工作的狂热，也无法理解他对家人的疏忽。

麦克纳马拉夫妇两人就坐在舞池子的桌子，正是这种华而不实的大闹剧，让麦克纳马拉眼前浮现一笔一笔的赤子——而这种铺张的排场，最符合利斯的口味。

麦克纳马拉以其理性主义作风使福特心悦诚服，证明在所有的部门都亏损连连之际，只有他能为公司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这一次的晋升，是亨利给他的报酬，亨利自己担任主席兼最高执行长，而麦克纳马拉也成为1906年以来第一个当上总裁的非福特家族成员。 亨利对底特律的记者群解释说：“麦克纳马拉先生所有的知识和数据，都记在头脑里面，其他人却得去翻书查资料才会知道。”

“麦克纳马拉的优点之一是他对任何机构几乎都抱着挑战传统的批判态度。我说，这样的态度必须有所节制，才会变成一个优点，但是他凡事讲求事实的个性，对国防部却是大为有利，而这样一个讲求事实的人，必然也有超强的分析能力。” 除此之外，麦克纳马拉在福特虽然称得上功成名就，但是公司也被他变成一种抽象的智力游戏。 然而，他在福特内部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也是毋庸置疑的，统计班子现在统治着福特帝国，在他击败群雄出任总裁之后，这个胜利也许就足以促使他渴望全新的挑战了。

有位高层主管应桑顿之邀，到他新买的南加州农场去玩，他们一起在附近山上骑马，整个下午都骑得很高兴。后来桑顿还向客人挑战，要比比看谁先跑回农场，结果客人赢了，他注意到桑顿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而无礼，此后再也没有邀请那位主管到家里去玩。 推销能力，切合时机的交易，高明的形象包装，这一切都是桑顿能够变成现代炼金术士的关键，他似乎又点石成金的本事，更使自己摇身变成企业巨子。

安然度过古巴危机，是肯尼迪总统最重要的胜利，他对马克纳马拉冷静客观的表现大为叹服，罗伯特·肯尼迪后来接受访问时表示：“对麦克纳马拉的评价最高，尤其是古巴危机让我看到一个国家可能面临的危险，看到一个特定的个人对整个国家的影响有多大。因此在古巴危机之后，我更加相信国家就是应该尽可能交在最优秀的人才手中。而且我们认为，麦克纳马拉就是那个最优秀的人才。”

对麦克纳马拉来说，当国防部长的岁月犹如起风时的白驹过隙。他和玛姬坐着敞篷车，走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向成千上万来华盛顿参加肯尼迪总统就职游行的民众回收的情景，就像昨天一样。那天天气严寒，又是个起风天，但是军队已经把大道上的积雪扫光。 车上用大字表明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玛姬和其他官太太不同，没有戴帽子，头发在寒风中飞扬。咪咪想，她连在总统的游行车队里，都自成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