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书

如果问我思念有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叶。 第一次见到她，是七个月前，忽然接到她的短札，才认真去感觉这人，她不美，速速地老着。不知道怎样回她的信，只觉得淡风拂面，像秋凉出门，忘了长衫换短衫。 想起以前爱过的人，像从别人的皮箱里瞥见自己赠了去的衣服，很喜欢的一件，可惜不能穿。 活着其实很单纯，还深切地思念着一件事，一个人。像雾里等腊梅提词儿，等早雪带个路。 创作是一条寂寞的只说对一半，过了中程，创作是一条暗杀自己的路，至于抵达终点， 哪一个我被杀了，看作者的文学史观与生命胸襟。

十五 要多少智慧，オ能在荒芜的秋野嗅到春的气息，要多少冰砾镇过，火舌舔过，能倒提人生这捆乱麻？要多少雷雨沁过，才能在疲倦之时，犹听他人把已知的故事话说从头？

生命是一条险滩，临岸徐行虽可以见影，倒不如风里来浪里去，感觉活鱼的拍动。

承诺有其局限性，再情味的承诺都可能变卦，尤其在情爱之中。由是耳涕泗纵横的人可以写出忏情录，豁达宽容之人可以成为哲思者。看来，承诺不是坏事，要就不诺，要就处处诺之。

真要追求自由，不能往人的制度去求。制度的规划就是要人不自由。制度适用于大多数世纪的大多数人，但不适用每一世纪的每一个人。

装作一无所知去听一个女人挖心事，她隐瞒一些事实，也不戳破。她心里有鬼，我也有鬼。散后，彼此都觉得自己的鬼大。

爱一个人可以极狼狈，也可以极清闲，像一片落叶，不管怎么飞法，还是一片落叶。

人再怎么苦里熬，不应当忘记谦和与傲骨。这次看错了人，那人虽有所成，但一颗心早被熏成油黄脆皮。

有时，制度对人的控制，像捕蝇纸一样。 它提供足以生存的糖分，可这糖也紧紧黏死苍蝇的脚。

从事创作可能有三阶石梯，第一阶是对自然之流动与乡园初情的礼赞，从中窥得一介生命如何醒转；第二阶，不得不放眼当代，体会历史、省思社会民生，与民族之脉互动；第三阶，觉悟到终究必须沉埋于时间，成为历史尘土，此时心境不免微冷，若还能写下去，除非恒在夜空，仰望遥远不可及的一颗熠星。

有一种人净得无话可说，像两只透亮的水晶匙铿噔一声。连爱情也无法污染他。 第一次见到她，是七个月前；忽然接到她的短札，才认真去感觉这人，她不美，速速地老着。不知道怎样回她的信，只觉得淡风拂面，像秋凉出门，忘了长衫换短衫。

沈从文的美，是尚含一口温血的美。这人不是人类的文化奶大的，是自然幽咽的天籁唱大的。当他埋首古物，必有一段对话：“你真真不要我写了吗？那成那成，我不写，我一旁闲，这么着，我替你的龙袍绣襦古镜旧漆理个绪吧！”寂寞在这里。

创作的曲径愈深，愈不喜与人厮谈。有些作者被派到红尘灰烟中去滚，有些只需面壁苍松，不管何种形式的活法，不能不日日走一遭幽径，那儿只见着苍天、玄黄，及一个翡翠自己。我们活在这个时代，但不是为这个时代的锱铢、锣鼓在写。为让我们活着的那一存有在写。 不得不绞死寓居身骸内的现时之我，让无名的我周游日夜，转烛山河。有时外出扮演现时我的角色，那无名之我，仍留在案前呵手研墨。 愈文明的人类愈贫，人性的演练也愈弱。总少了一些蛮悍的情感，敢于在蛮荒与天地交媾的热恋。

人要庄严，但不是严肃；得流动不必轻浮。庄严是对个我生命忠贞，流动是对群体社会诚恳。人得赤心亦得老成，赤心为了与宇宙抵足而眠，老成为了与炎凉人情周转。

悲剧之所以淘洗人心，是让人逼视人的无罪之罪。喜剧虽博得一时粲笑（我们相信现世上仍有一条达到圆满的理路），但终究要纳回悲剧的路子。如此看来，喜剧与悲剧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