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大字版)

“吾辈老年读书做文字，与少年不同。少年读书，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处，一过辄了。老年如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掐得不着时，只是白地。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恶心呕吐，以手扼入齿哕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

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薄厚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鉴赏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近乎道矣。

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海猪、海马，投饭起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倍酒。“余曰：”唐裴将军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吴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裴縗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章候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去。”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阿宝妖冶如蕊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不肯着人。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如吃烟酒，哽饐无奈，而软同沾醉。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轮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享受，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香氣酷烈，逆鼻不敢嗅，第開口吞欱之，如沆瀣焉。

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问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啼》、《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

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人衣裾。 冬则梧叶落，腊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ta deng。 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 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冈上下，亦无不灯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

雾凇沅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敕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

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

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迎后，如扮胡琏者，直呼为胡琏，遂无不胡琏之，而此人反失其姓。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舂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海猪、海马，投饭起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蜒。

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

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淋漓簇遝

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崇，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