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随想札记

纳塔奈尔，你要效法那些手掣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会产生的后果总是深思熟虑，结果弄得自己疲劳不堪。因此我确信，除非不再行动，才会不再犯罪。 于是我写道：“我的肉体能够得救，全靠我的灵魂不可救药的厌倦。”不过，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我完全莫名其妙。

抛开优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纳塔纳埃尔，你要效仿那些手擎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 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你所认识的一切事物，不管多么分明，直到末世也终究与你泾渭分明，你又何必如此珍视呢。 欲望有益，满足欲望同样有益，因为欲望从而倍增。实话对你讲吧，纳塔纳埃尔，占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虚幻的，而每种渴求给我的充实，胜过那种虚幻的占有。

远方有人说我苦修赎罪…… 然而悔痛于我何益？ ——萨迪 是的，我的青春一片黑暗， 如今悔之已晚。 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 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 我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 也曾害怕会丧失自己的咸味。 欢乐来敲我的房门，欲念在我心中响应，我在跪着祈祷，没有去开门。

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样的激情燃烧我的青春。时光流逝，令我懊丧。生活中必须做出选择，这总令我感到不堪忍受。选择，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摈弃我没选中的东西。我惊恐得领悟到时间的狭隘性，领悟到时间只有一维。

我希望在夜晚这样的时刻到你身边：你翻开又合上一本本书，要从每本书里寻求更多的启示，你还在期待，你的热情自觉难以撑持而要转化为忧伤。我只为你写作，只为这种时刻写作。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你从中看不懂任何思想、任何个人激情，只以为看到你本人热情的喷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爱我。 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 每个生灵都能赤身裸体，每种激情都能丰满充实。 我的种种激情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死亡就是在给别的生命让路，让天地万物不断地轮回更新；死亡为所有的生命限定了时间，决不让其超过应有的限度。当你的话语在世间回荡，那便是幸福的时刻。其他时候，就静静倾听吧。不过，只要开口说话，就不要再听其他人的声音。

做一件事情乐在其中，恰恰说明我们就适合做这个。发自内心的愉悦感，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指南。

对我来说，选择不是优中选精，而是放弃没有选中的一切。

我对世间任何形式的拥有都有所抵触，害怕从此再也不能拥有别的东西了。

任何形式的自由都是假象。所谓自由，只不过是为自己选择一种受奴役的方式，或者说选择一种自我奉献的形式罢了。

我生活在永恒而甜美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一种未来。

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生命的瞬间。所有的过往都已死去，所有的未来都还没又开始。

神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太过关注其中的任何一种形式，甚至迷恋上这种形式，都会让你闭目塞听。你的专一让我难过。

我的心在人世间没有任何牵挂，这颗心一贫如洗，随时可以坦然赴死。我的幸福来自激越的热情。我疯狂地热爱一切，对所有事物都一视同仁。

最普通的温饱往往足以让我沉醉，因为在满足之前，我已经醉倒在欲望里。在旅途中，我首先找寻的并不是客栈，而是我自己的饥饿感。

每一场日暮都让我沉醉，永远像是第一次闻到泥土的气味。

我希望人间的幸福，宛如坟墓上盛开的繁花。

尽管我的生命中充满了记忆，我却认不出回忆中的自己。我仿佛只能活在不断更新的当下这一瞬间。

人就是这样，在对睡眠的渴望和对快感的渴望之间耗尽了力气。

我何时说过希望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正是因为你与我不同，我才会爱你；我爱的只是你身上与我不同的那一部分。教育，除了我自己，我还能教育谁。

你只需要专注于非你不可的事物，然后迫不及待地，耐心地，将自己塑造成天地万物中哪个不可取代的人。

我们的行为与我们的关系，恰似磷光与磷：它们使我们光彩照人，消耗了我们自身。

我因此养成了习惯，总是把每个瞬间与自己的一生分离开来，以便获得一种单独而充分的快乐，不期然得把一种独特的幸福整个集中于一瞬间，使我即使在最新近的回忆中再也认不出自己。

拿塔纳埃勒，你一定得在你心中焚毁所有的书本。

对多少可爱的事物，奈带奈蔼，我用尽我的爱。它们的光辉由于我不断地为它们燃烧着。我无法使自己疲惫。一切热诚对我是一种爱德损耗，一种愉快的损耗。 异端中之异端，我永远地，受摒斥的论见，隐晦的思想，各种的偏异所吸引。每种智质使我感到兴趣全在所以使它和别种智质不同的地方。由此我在自身中达到排斥同情的境地，因为在同情中所见到的只是一种共通情绪的认识。 不需要同情，奈带奈蔼——而是爱。

（我觉得花的价值，就在于它是果实的希望。）

要自己力图使哀怨变得没有必要，自己能够争取到的东西，就不要求人。

Que l'importance soit dans ton regard, non dans la chose regardée.

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作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不过，还是我们的欲望所至之处，才会有清泉流淌。因为，只有当我们走近时，那地方才成形存在，只有当我们行进时，景物才在周围逐渐展现。远在天边，我们一无所见，即使近在眼前，也仅仅是连续不断而变幻不定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