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窗

看着这家人的房子逐渐从我视线中消失，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好像写了一首诗，写得很好，可是我又把它丢了，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记起我写的是什么了。

“我要走的路是我一直在走的路。”我说，莞尔一笑，轻快地摆摆手，道声再见。“当然了。我还要衷心祝愿你今后不要再陷入这种尴尬的处境了。晚安！”

整个说来，这是一张干了多年这个行当的脸，知道如何为房客保守秘密，也知道在遇到麻烦的时刻如何保持镇定，像一个早已失掉灵魂的人那样平静、冷静。

为什么要烦恼？为什么要怀疑、忧虑？为什么被猜忌弄得六神不安？找一个斜眼、拐子脚、大大咧咧、悠悠忽忽的侦探咨询一下吧！菲利普·马洛在等着你呢。找到他你就把城里最精明的警察都招到家里来啦。快给马洛打个电话，马洛随叫随到。

这幢坚实、幽暗、高大的红砖房位于帕萨迪纳市橡山区的德累斯顿大道上，陶瓦屋顶，白石奠基。房子正面底层的窗户窗棂灌着铅，楼上的窗户是简朴的农舍型，但四周却装饰着不少模仿洛可可风格的条纹和花饰。

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坐着一个穿黑灰色西服的老人。西服的领子很高前襟钉着一大排扣子。有自头发一直耷拉到耳朵上，脑门上面是一块灰白色的头顶，像是童山濯濯突露出一块若石。他的两只耳朵里都长着毛茸茸细毛，足能捕捉住一只飞蛾。

从公寓楼里走出来的女人年纪应该还很轻，可是那张脸己经像隔日啤酒那样陈旧。男人们都把帽檐拉下来遮住半个脸，目光鬼鬼祟祟走出大门首先卷起手，遮住眼睛向街对面看看，接着再用这只手挡风划着了火柴。这里也有知识界人物，穷困潦倒，因为吸烟太多总咳咳地咳嗽。警察的面容硬得像花岗岩，眼睛直勾勾地着人。吸毒的和販毒的，毫无特色、也知道自已是毫无出众之处的人。

他手里还擎着空酒杯。酒杯非常大，很像有人用来养金鱼的玻璃缸。他生得瘦高个儿，胡萝ト色的短头发盖到脑门上。他的脑袋又长又窄，这样的脑袋瓜常常装满了坑害人的狡诈。橘红的眉毛底下小眼睛灼灼逼人。大耳朵遇见风刮大了可能会扇动起来。长鼻子为的是多打听别人的闲事。整个说来，这是一张干了多年这个行当的脸，知道如何为房客保守秘密，也知道在遇到麻烦的时刻如何保持镇定，像个早已失掉灵魂的人那样平静、冷静。

我们身后那间屋子播放的音乐沸反盈天。但就在这样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一个女人突然歌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红头发又从锁孔里拔出钥匙，对我了齜了齜牙。他走到过道对面，在那间屋子的门上砰砰地敲起来。他敲得很响，敲了时间很长，最后终于引起屋子里的人注意。门一下子从里面拉开，一个尖嘴猴腮的黄头发女人恶很很地看着我们。她穿着大红裤子，一件毛衣，一只眼睛红肿，另一只几天前也被打青过，此外脖子上也有掐伤。女人手里拿着一只装着琥珀色液体的高脚杯。

从敞开的窗户外面进来的一阵小风，略带凉意。不是夜间的凉风，而是白日将尽，灰尘、汽车尾气、从晒烫了的墙壁和人行道上升起的热气……请多气味的混合。这里面自然也有从远远近近上百个餐馆散发出来的菜饭香。如果一个人的鼻子能像猎狗那样敏锐，还可以闻到从建筑物与好莱坞周边小山上的住宅区飄来的一股公猫身上的骚味。这是一种名叫尤加利的热带树木在炎热夏天散发的气息。

他的骂声搅乱了远处传来的舞曲声，好像一把大铲子在破坏洁白的雪地。

莫尔尼说：“你要这样跟我说话可是找不自在，说不定要给自己的坎肩上弄两粒铅皮纽扣。”

“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我说，“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种场所的典型。大门ロ的保安人员，门口的灯光，香烟和女招待，肥胖的、色迷迷、油乎乎的犹太富翁带着一个高大的、满脸不屑神情的漂亮舞女，衣服笔挺、满脸脏话的经理辱骂酒吧侍者，戴着枪的一言不发的保镖，好像从影片里走下来的头发已经斑白的夜总会老板。再加上你，高大、漂亮的歌星，神色傲慢，嗓音沙哑，说话还夹杂着一些黑道上的词汇。”

“我对生活并不想采取讥笑的态度，马洛。但是我把话说出来会叫你感到吃惊的。很多女人结婚是为了找到一个归宿。特别是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你碰到的都是一些玩世的乐天派，为了推拒这些追逐你的人，连胳膊上的肌肉都变得酸痛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绿色的墨镜后动了动，好像鱼在很深的池水里游移。

我记得组约一个跑法律口的记者曾经这样说过：只要你走进区警察局的大门，你就走出这个世界，进入一个无法无天的领域。

她的手丝毫也不慌乱，刚才的一番对话只不过像轻风吹拂过石块堆成的防波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