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我戯將沈檀焚起來祀你， 那知他會燒的這樣狂！ 他雖散滿一世界底異香， 但是你的香吻沒有抹盡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雲霧 滿天，把我的兩眼障瞎了； 我看不見你，便放聲大哭， 像小孩尋不見他的媽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聲地講！ （但你的心也雷樣地震盪） 『在這裏大驚小怪地閙些什麽？ 一個好教訓哦！』説完了笑着。 愛人！這戯禁不得多演； 讓你的笑把我的淚曬乾！

淚繩捆住的紅燭 已被海風吹熄了； 跟着有一縷猶疑的輕烟， 左顧右盼， 不知往那裏去好。 啊！解體的靈魂呦！ 失落底悲哀呦！ 在黑暗底嚴城裏，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壓政策： 詩人底屍肉在那裏倉黃着， 仿佛一隻喪家之犬呢。 蓮蕊閒酣睡着的戀人啊！ 不要滅了你的紗燈。 幾時珠箔銀條飄着過來， 可要借給我點燃我的殘燭， 好在這陰城裏面， 爲我照出一條道路。 燭又點燃了， 那時我便作個自然的流螢， 在深更底風露裏， 還可以逍遙流蕩着， 直到黎明! 蓮蕊閒酣睡着的騷人啊！ 小心那成羣打圍的飛蛾， 不要滅了你的紗燈哦！

馬路上歌嘯的人羣 汎濫橫流着， 好比一個不羈的青年底意志。 銀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難看的皺紋。 兩岸底綠楊爭着 迎接視綫到了神秘的盡頭—— 原來那裏是盡頭？ 是視綫底長度不夠！ 啊！主呀！我過了那道橋以後， 你將怎樣叫我消遣呢？ 主啊！愿這腔珊瑚似的鮮血 染得成一朶無名的野花， 這陣熱氣又化些幽香給他， 好攢進些路人底心裏烘着罷！ 只要這樣，切莫又賞給我 這一副腥穢的軀殼！ 主呀！你許我嗎？許了我罷！

從前我養了一盆寶貴的花兒， 好容易孕了一個苞子， 但總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開。 我等發了急，硬把他剝開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像樣了。 如今我要他再關上不能了。 我到底沒有看見我要看的花兒！ 從前我做了一個稀奇的夢， 我總嫌他太模糊了， 我滿不介意，讓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織一個新夢既織不成， 便是那個舊的也補不起來了。 我到底沒有做好我要做的夢！

我的王！我從遠方來朝你 帶了滿船你不認識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貢禮。 我興高采烈地航到這裏來， 那裏知道你的心……唉！ 還是一個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愛潮澎漲， 好浮進我的重載的船艘； 月兒圓了幾周，花兒紅了幾度， 還是老等，等不來你的潮頭！ 我的王！他們講潮汐有信， 如今教我怎樣相信他呢？

些在黃昏底沈默裏， 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裏，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鐘樓裏，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樣，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裏兜圈子， 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 我這荒涼的腦子 在黃昏底沈默裏，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蝙蝠一樣。

一隻落魄的蜜蜂， 像個沿門托鉢的病僧， 遊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爛紙似的鷄冠花上， 聞了一聞，馬上飛走了。 啊！零落底悲哀呦！ 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

在雪黯風驕的嚴冬裏， 忽然出了一顆紅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緒裏， 忽然起了一陣相思—— 這都是我沒料定的。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越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

宇宙是個監獄， 但是個模範監獄；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懲舊。

鐘聲報得這樣急—— 時間之海底記水標哦！ 是記漲呢，還是記落呢！—— 是報過去的添長呢？ 還是報未來底消縮呢？

愛之神 ——題畫 啊！這麽俊的一副眼睛—— 兩潭淵默的清波！ 可憐孱弱的游泳者呦！ 我告訴回頭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帶榛藪，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底瑩墓罷？ 那裏，不是兩扇朱扉嗎？ 紅得像櫻桃一樣， 扉内還露着編貝底屏風。 這裏又不知安了什麽陷阱！ 啊！莫非是綺甸之樂園？ 還是美底家宅，愛底祭壇？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盤據的一座迷宮！

啊！那不速的香脗， 沒關心的柔詞…… 啊！熱情獻來的一切的贄禮， 當時都大意地抛棄了， 於今却變作記憶底乾糧， 來充這旅途底飢餓。 可是，有時同樣的餽儀， 當時珍重地接待了，撫寵了； 反在記憶之領土裏 刻下了生憎惹厭的痕跡。 啊！誰道不是變幻呢？ 頃刻之間，熱情與冷淡， 已經百般底乘除了。 誰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脗，一樣的柔詞， 才冷殭了骨髓， 又燒焦了纖維。 惡作劇的瘧魔呀！ 到底是誰遣你來的？ 你在這一隙駒光之閒， 竟教我更迭地 作了冰炭地化身！ 惡作劇的瘧魔呦！

這裏都是君王底 櫻桃艷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顆燦爛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兩片枯骨。

記憶漬起苦惱的黑淚 在生活底紙上寫滿蠅頭細字； 生活底紙可以撕成碎片， 記憶底筆跡永無磨滅之時。 啊！友誼到底悲劇，希望底輓歌， 情熱底戰史，罪惡底供狀—— 啊！不堪卒讀的文詞哦！ 是記憶底親手筆，悲哀底舊文章！ 請棄絕了我罷，拯救了我罷！ 智慧呦！鈎引記憶底奸細！ 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脫了你我的關係！

相思着了火， 有淚雨灑着， 還燒得好一點； 最難禁的， 是突如其來， 趕不及哭的乾相思。

意識在時間底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紅旗之處， 那便是—— 相思設下的關卡， 擋住行人， 勒索路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