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我想要写一个普通人，一个不像有的人那样坚强，也不像有的人那样冷静，不像有的人那样聪明，也不像有的人那样理性，对，一个感性的人，一个努力在沙上建房子似的，想要建立自己积极向上生活的徒劳的人，也许还是一个捂着伤口不让别人看，自己也不看的乐观的人，一个是在不懂怎样去应付，弄得满身满心全都是伤的痛楚的人，一个怕被别人落下，被别人孤立，被别人抛弃的认真的人。

我没有想到，像姚姚，像燕凯，他们还能有这样汹涌的真挚的疼痛的爱情，那是让他们的战友们经历了血雨腥风的眼睛都变得温柔起来的爱情。就像他们在战友们滚烫的枪筒里插进了一枝玫瑰，或者也在他们自己血污的命运里挖出了一条清清的小溪。他们在爱情里的沉迷和奔放在那样一个禁欲与凄苦血腥的春天里，带着一种倔强不甘的气息吧，像隆冬里的花，不论怎样的不合时宜，它就是要开，而且要像春天里所有的花那样开放。

单纯的女孩子，在青春的时候，很容易喜爱一个生活有遗憾但又是出色的人，就像美人会爱上野兽的那种柔情。

到没有人的时候，她才静下来，只要她静下来，她就变成一块石头，带着沉重的加速度，无所依傍，踉踉跄跄，丢盔弃甲，肝肠寸断地沉到深深的苦海底。

那样一种将许多东西混杂在一起的沉迷的笑容，那里面的顺水推舟，那里面的心痛和心动，那里面的自责和推委，那里面的纯真的少女气息。

所有经历了那样岁月的人，不管如何逃避，也都不能换上新的心了，也都不能填满那个黑暗的湖，那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

那是另外一种像伞一样的笑容，它遮住了所有的“现在”，表达出对“现在”以外的悠闲、安全和自由以及繁华的世界的想象。

无论如何，还是要像自己希望着的那样生活。

这便是上海式的传奇，当一堆沙子变成了金子时，谁都知道它们经过了怎样的烈火。 这种心愿常常看起来像别的东西，特别是在上海这样浮华的地方，得意的人生里总是被物质和虚荣点缀着，让人轻易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不同

我也听说了，还听说这孩子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唱张国荣的歌。

像划破的伤口渗出了血一样，渗出了惊喜的微笑。

他的脸上在说着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有着一种类似微笑的神情，他抬着白发斑斑的头。然后,你就会发现那样的神情原来不是微笑，那是对往事无边的忍耐。

在我的感觉里，她的故事就像沾在历史书上的一粒灰尘一般，但我想要做的是，让她成为一粒永不会被抹去的灰尘。

许多年以后，当她四周的亲人像水中的木船被大风吹翻，被大浪打烂，连一块木板都不曾剩下，她独自住的这个到处留着她的伤心事的城市里，那些梧桐树深深的街区，就是她手里的最后一点木屑，它们不能救她，可是，给了她安慰，让她抵死不肯离开。

他有一张书卷气的长脸，带着孩子气的懵懂与精明，和一颗从基督教学校熏陶出来的悲悯的心，他总是快活而诚恳的，给了姚姚童年时代在一个男人发硬的膝上撒娇的黄昏。

像一条手臂竟然想要挡住一条河流啊。

也许姚姚这样的人，是太需要感情，需要知道有人爱自己，自己也可以热烈地爱上一个人。在一个人青春期的时候，想要爱的念头，常常要比什么别的都强烈。想要爱上人的念头，会像开锅的牛奶一样，在一分钟里面升高，“噗”地漫出牛奶锅，不可收拾。

如果我没有触及，他们就可以不必惊动那些已经沉入回忆之中与姚姚有关的另外一些不快往事，他们大都不肯轻易砸开那已经在个人记忆中结了薄冰的苦海。

“文化大革命”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个报复的机会。在革命的洪流中，被卷在里面的许多恩怨的小石子，借着洪流的雷霆之力，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击向前方。

看着燕凯举着姚姚转圈，燕凯的鞋子踩得地上的叶子沙沙地响。那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停住了，只有燕凯沙沙的脚步声。那么幸福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以革命的名义铲除柔软人性的残忍的春天，在那个春天长大的孩子，都会有一颗性冷淡的心。

被世事一层层地埋到身体最深处的爱情，终于在这个春天，像野地里的荒火一样燃烧起来，烧掉了所有不是从心里出来的东西，也许包括了人们在内心由于造反和被造反燃烧起来的怨愤，那是在当时的社会上像斑马线一样明显的界限。

绿湖畔的夕阳在照片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后面的柳树一直把枝条拖到了水里，那些阴影都像城堡里的公主在幽会时落到常春藤上深情的长发。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笑容。要是这就是，那她是用什么力量，能忘记严酷的现实。要是这不是，那她为什么在她的情人的眼睛里这样轻轻的、温柔地笑着，在笑着的时候还轻轻地握着拳。

她们是一对在感情上并不亲近的母女,像一些看起来最应该亲近，可在感情上就是不能亲近的母女，命运让她们一再错过了，被伤害的感觉像一块块砖头，渐渐在沉默中一点点地堆起了高墙。我想，那是永远不能摧毁的高墙。就算有一天倒了，那里还会留下满地的碎砖。

就是在那时候，才会有这样小心维护、全神贯注的快乐。而且是从心里，从本能，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对快乐的渴望。

两张寂寞收敛、在平静顺服里带着警觉和悻然的脸上，像划破的伤口渗出了鲜血那样，渗出了惊喜的微笑。

那是一个长得很像燕凯的男孩子啊，像他一样高大，一样男人气。在姚姚用一个发髻盖住白发时，是他站在姚姚身后，用手环起她瘦小的肩膀，轻轻地叫她“姚姚姐姐”。也是他，帮姚姚找到她的爸爸，冒着当现行反革命、身败名裂的危险，他是一个早熟而坚定的少年。

在夏天的晚上，可以独自躺在一张细藤椅上，像一大包长途旅行后的行李。

我对不起我死去的母亲，对不起我的孩子，但是我决不允许这样一些人继续来欺负、侮辱、歪曲我，因为这等于在侮辱我的母亲和我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