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

我希望心里的夏季和身外的夏季一样完美，让我忘记终年终日的等待。可是心灵没有夏季。我望着夏季走过，自己却留在了冬季。必须走出这个焦躁难耐的季节，在欲望的阳光下老去。

一夜之间，树都开了花，八月也随之鲜花怒放。如何站在这个月的顶端，在一瞬间体验九月来临前这八月的眩晕呢？树林，平原，桑葚，晒热的峭壁，在超自然的惊愕中静止不动，而九、十两个月正在其中孕育。…… 我谁也不是，既无姓名，又无面孔。置身八月，我，什么也不是。我走路无声，没有任何东西表明我的存在，我无碍于任何事。溪涧底传来阵阵蛙鸣，活蹦乱跳的青蛙，得悉了八月的事，死亡的事。

我的过去，只有别人可以告诉我它是否有趣，我本人是不清楚的。它由我无法相信真正经历过的一个个日子和事情组成。这是我的过去，我的历史。因为是我的，所以我才兴味索然。我觉得，到了明天，我才真正开始拥有我的过去。……我拼命想推开他，但它紧追不放，一切都已定位，一切都化为记忆，再也没有创造的可能。……我永远落进了这段历史的陷阱，这张脸、这个身体、这颗脑袋的陷阱。

我听见我将发出的呐喊。我将很年轻，或者是为了以我全部的力量来滋养这声呐喊。我将是呐喊。…… 远处，黑色的未来将闪闪发光。蒂耶纳的死僵尸永恒的，他的死在世界的废墟上盛开不败的鲜花。

他们既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相爱，也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相互憎恨。然后，他们被迫困在了一起，因为贫穷，因为婚姻，因为没有任何分离的理由。他们有一种离去的愿望，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又找到种种藉口，打消了这种念头。当人们放任一个期望无限膨胀时，它就在也不具有存在的理由。 …… 他们的期待是我生存的唯一支撑，最后我用尖利的指甲戳破了那个装着梦想的皮囊。

我相信，妈妈在心里，早已暗暗遗弃了她的孩子们。她以她的十分优雅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大概只有最无辜的感情淡薄才能使她容忍自己。我始终见她沉迷于往昔岁月的闪烁变换；无论那些日子沉闷还是快乐，她从来都不因此悲伤或欣喜。她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她不和我们在一起；她和流逝的时光在一起，与它协调一致。

死亡的过程可能比较快，但人总该来得及找回自己。

尼古拉对露丝的态度有点生硬，因为他还不想解开这个疙瘩。他不愿意这么快就得到幸福，不想承认他已经很幸福。立即挣脱以往的忧伤会让他感到内疚。

蒂耶纳对我说，我是不会撒谎的，我代表某种真实，它可能看上去是伪造的，但他知道这个真实纯粹而严密。他讲的话有些虚无缥缈，我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他补充说，我不是好撒谎的人，如果我讲的事情不准确，那是因为我正在寻求真相。

蒂耶纳到这儿，到比格来干什么？他想要我怎样？他活着做什么？他怎么会活着？

如果他们离开，另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将开始，也许夜将开始。我感觉很好。但如果他们离开，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怕等待下一天的到来，怕肚子走过隔开一个个日子的凄凉关口。

尽管门关好了，但我依然觉得镜子里总藏着一个不知什么人，如兄如弟，又充满仇恨，默默地置疑我的身份。我不再知道哪个与我关系最紧密，是镜中的那个人呢，还是躺在那儿的我十分熟悉的身体。我是谁？我一直把谁当成了自己？我的名字也不能让我放心。我无法融入刚刚无意中看见了的那个形象。我在她周围漂浮，靠得很近，但我们之间好像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维系我们的是一个细小的回忆，一根随时会断的线，线一断，我将猛然跳进疯狂的深渊。

……在所有的王国中选择注定要失去的王国，那个叫做“幸福”的王国。

因为现在我知道这是真的，我确实存在，死其实并不比死不掉可怕。爱蒂耶纳是勉强摆脱至少是常见的不幸的开始。我错过了最惨烈的失败，最辉煌的成功。

阵雨过后，雨水的气味飘了进来，舔着窝棚的墙面，在奶味和柴火味中呈现出彩虹。这第三种气味是我的孤独的气味。我不假思索便认出了它。我在孤独深处嗅出了开放而零落、如今已被尘封的往事最久远的气息。

黎明到来了，夜色向四周溃散。我以为黑夜是永恒的。我应该是睡着过了。因为现在又一个全新的漫长的白天开始了，知道今夜降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从我们身边滑过，当岁月被掏空，所有的日子都沉积在时间的深渊里。我得过且过，一年年逝去的生命——我却永远都不曾进入我的生活。

我向上帝赐予我们父母，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亲吻拥抱他们，感受他们身体的味道，为了让我们快乐。

他是如此英俊，他的脸庞能让人从痛苦中挣脱。

没有一种生活在我看来是值得向往的。我们现在的日子也许和别的生活一样适合我。

我就代表着一种真实，这种真实可能看似伪装。我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如果我说的还不够确凿那是因为我自己还在寻找真实。

他们清楚到达的方向，他们明了离去的原因。

我是个陌生人，风扬起鞭子把我赶走。

我主宰了我自己的喜怒。白天，我养精蓄锐。夜晚，我待在房间里听任思绪蔓延。脑海中永远是同样的意念，可我不在乎。窗户面向大海。我看不清天空，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觉得悔恨是一种不难克服的虚荣心，一种仍然丢不掉的自以为是。人们可以克服这种情绪，我就不会后悔 风筑的大教堂，八月份的这座纪念堂，我原以为一生都来不及绕着它走一圈，如今只剩下我脑海里记忆的碎石堆中的一粒小卵石。风筑的大教堂。

我想象着从未去过的大海。我合上双眼，但没有睡。我很清楚自己还没有睡。我想象着大海，想象着人们以各种方式告诉我它浩淼无边。此刻我真想注视一个和我的疲劳一样恒久不变、永无止境的东西。我睡着了。

这时，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听见我将发出的呐喊。我将很年轻，活着是为了以我全部的力量来滋养这声呐喊。我将是呐喊。我二十五年的生命将化作尘埃，连同世界、善良与无耻，还有任何定义。啊！我终于能在一声呐喊中死去了。没有思想，没有智慧，我将仅仅是这声欢呼，能在呐喊中死去的欢呼。 远处，黑色的未来将闪闪发光。蒂耶纳的死将是永恒的，他的死在世界的废墟上盛开不败的鲜花。

我听见时间有如一支耗子大军啮噬着我们大家。我们是饱满的谷粒。二十四年来，我们得过且过，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里的事会变得井井有条。时光荏苒，混论有增无减。

我觉得自己一百岁了，我在不幸的年代出生，有什么东西属于我一个人，那是我不敢期望的，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念头。

一切已转到另一侧，倾入被掏空的一个个日子堆积的深坑，还有热罗姆的死，和我的苦挨苦熬、从未享受过生活的岁月。

悔恨是一种不难克服的虚荣心，一种仍然丢不掉的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