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只要不存在爱的话，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能轻松自如。只要不存在爱的话……

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正因为丧失了希望，才能倾注如此的热情。它是人类存在的表现形式，也许这种形式不管是流线型还是穹隆形，都是某种存在形式的忠实模型。所谓热情，就是一种形式。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一种媒介体，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发挥到那种程度。

悦子本来肌理细腻，这个一任弥吉所占有的奢侈部分和沾满泥土、骨节粗大的手的实质部分，虽然形式上极其矛盾，但又毫无顾忌地联系起来。这双沾满泥土的手不久就会在她的酥胸上漫无边际地随处扫荡。在弥吉看来，只有造成这种人工性的矛盾，才能使自己获得真正占有她的安然心态。

“一点儿不错。”他自问自答，继续叨咕着，“一旦光着身子，就能明白人的个性根据是很薄弱的，而思想的形态只要有四种就足够了：胖子和瘦子的思想，高个子和矮个子的思想。论脸型，不论看哪种脸型，不外乎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没有长一只眼的小孩子。即使是最能表现个性的脸型，最多只起到有别于他人的记号罢了。恋爱也只是记号爱上记号而已。因为一旦进入肉体关系，就变成无记名和无记名的爱情了。仅仅是混沌和混沌、无个性与无个性的单性繁殖，既无男人又无女人。你说对吧，千惠子？”

悦子被后面的人流推挤得跌跌撞撞，这时，一个火热的、赤裸的脊背正好迎头袭来，悦子伸手支撑住了。那正是三郎的脊背。悦子的手指品味到放置多日的年糕般的肌肉的触感，尝到了一种庄严的灼热！后边的群众进一步向前推挤，她的指甲尖锐地刺进三郎的肌肉。精神昂扬的三郎没有感到疼痛。在这疯狂的拥挤之中，他并不想知道支撑在他脊背上的是哪个女人。悦子感到他的鲜血正要从她的指缝里滴下来……

那就是爱吗？三郎刹那之间品味着这一连串的往事。他只是想得到美代，似乎没想到什么爱。他整天考虑的是，地里要锄草了，还幻想着要是再打起仗来，他决心志愿参加海军，去冒一次险。他还幻想着天理教的各种预言能够变为现实，想象着世界末日甘露台上天上降下甘露的那一天，还有，愉快的小学时代在山野奔跑的情景，以及等着开晚饭的心情。他心里想着美代的那一瞬间，占不到他全天的几百分之一。他只是想得到美代，就连这种认识也十分模糊。这就和吃饭一样。那些暗暗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的所谓经验，同这位健康的青年无缘。

弥吉怀着恐怖回忆起她那瞬间的姿影。她无所畏惧地凝视着烈火，无所畏惧地将手伸进火里。悦子的这份平静是从哪里来的呢？那顽固的雕塑般的平静！委身于各种纷乱感情中的这位女子，刹那之间从所有纷乱的感情里获得了自由，这是几乎近于倨傲的平静。照那样下去，悦子也许不会被烧伤。弥吉的呼喊抑或使得悦子从一种只有在灵魂的假寐中才有可能取得的平衡之中苏醒过来，这时她才烧伤了掌心吧？

悦子是美丽的疥癣。弥吉这种年龄，为了感受奇痒，疥癣就成为一种必需品。

生活——是無邊無際的、浮滿各種漂浮物的、變化無常的、暴力的，但總是一片澄澈而湛藍的海。

脱光衣服后，你就会发现，人的个性特征真的很单薄。你还会明白，思想的类型有四种就够了。肥胖者的思想，瘦弱者的思想，高个子的思想，矮个子的思想。脸也是一样。所有人的脸，都只有两只眼、一张嘴、一个鼻子。世上没有什么独眼人。即便最能表明个性的脸孔，也顶多是一个区别于他人的记号。恋爱啊什么的，不过是一个记号爱上另外一个记号罢了。两人一旦发生肉体关系，就成了两个无记名者的恋爱。不过是混沌与混沌、无个性与无个性的单性繁殖而已。也没有什么男性女性了。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化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明而湛蓝的海。 此刻，她感到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做。她一直穿行在十字路口的旱桥上，犹如走在游泳池的跳台上，觉得仿佛可以跳进市街的中心。这么一想，悦子的视线便投在柜台前穿梭而过的、杂乱而又不动声色的人流上，倏然地沉湎在高速的幻想中。这个乐天的女子，缺乏幻想不幸的天分。她的怯懦，都是由此而产生的。

“……本来嘛，只要没有爱情，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能轻松。只要没有爱情……”

她觉得挺好笑的。给三郎微不足道的两双袜子竟这么困难，而把圆珠笔给了这个好索要东西的邮差却这么容易。她想：……理应如此嘛。 只要不存在爱的话，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能轻松自如。只要不存在爱的话。

他的贫穷在悦子前所扮演的，即是男人而有处女可珍贵的含羞。

这个聪明的女人所犯的错误，是没有意识到在目前这种场合，能够联系两人的不是言语。而若由她用手温柔地去抚三郎的肩，说不定就万事就绪了。这两个异质的灵魂，也许借双手相触而得到融合。 但言语象顽固的亡灵一般阻隔在两人之间，因此使三郎对于悦子脸上明明白白的红晕竟无法理解。他只是象碰到数学上难题的小学生一般地，对于这些质问畏缩不前。

悦子只睡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离清晨的到来，还需要尽义务般的长时间睡眠。她探寻了应系于明天的希望。哪怕是极微小的、极一般的希望也好。没有希望，人就无法将生命延长到明天。人为了明天，需要施舍诸如留在明天缝补的东西、明天起程的旅行车票、留在明天引用的瓶子里的剩酒一类的东西。于是，这才被允许迎接黎明。

有什么东西在唆使悦子。是经常使她自己感到在尽义务的一种压迫般的饥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当即会引起呕吐而却又祈求水的一种饥渴。

美代独自把三郎一直送到桥那边的入口处。这是权利。悦子清清楚楚地目送着这个权利。

他看见在自己的眼前，一个毫无羞涩、沉湎在卑俗、安然的愉悦中的女子微微张开的嘴角露出了洁白得近乎发青的犀利的牙齿。

悦子的手指一味期盼着能触及一下那副脊背。不知道这是属于哪方面的欲望。打个比方说，她觉得那脊背宛若深不见底的大海，她一心巴望着向海里纵身一跳。这是一种近乎献身的欲望。然而，献身者所翘首以待的未必是死。献身之后接踵而至的应该是有异于以往的东西，总之，可以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迄今三郎疲于同这个难以取悦的、非常麻烦的女人周旋，这时候他才觉得时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望着的悦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种精神的怪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一团力气的精神的肉块，是时而苦恼、时而痛楚、时而流血、刚刚恍然便喜悦而呼唤的、明显的神经组织的硬块

“这些都无关紧要。三天里三郎不在，他的不在所带来的感情，对于我来说，这才真是新的感情。仿佛一个园艺家将自己精心栽种出来的又大又红的桃子放在手心里掂量一番似的，我也要将他的不在放在手心里掂量掂量。若问他三天不在不觉得寂寞吗？不，我绝不寂寞。他的不在对于我来说，好比一件充实、新鲜而厚重的东西。这就是喜悦。我在家里随处都能发现他的不在，院子里、工作室、厨房和他的寝室。”

对于生长于东京的悦子来说，大阪这座城市是陌生的。士绅商人、无业游民、工厂老板、股票操盘手、毒品走私犯、站街女、公务员、流浪汉、银行家、地方官、市议员、曲艺师、姨太太、勤俭持家的婆娘、报社记者、相声演员、女招待、擦皮鞋的……这个大城市里，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让悦子感到莫名的恐惧。实际上，真正让悦子感到恐惧的，或许并非这座城市，而仅仅是生活本身。在生活这个浩渺无际的海洋里，充斥着各种杂乱的漂流物，海面下暗潮汹涌，疯狂凶暴，表面上却又呈现出一片澄亮的深蓝。

认识到人生不值得活着这个很容易，但是，要使那些多少具有敏感的人认识到人生并非没有价值，反而是困难的。

弥吉悦声嘟哝了一句，接着传来了连续撕裂日历的声音。声音中断了。悦子旋即感到肩头被人拥抱住，犹如冰凉的矮竹般的手，探入了她的胸窝。她用躯体稍许反抗，却没有呼喊。并非想喊而喊不出来，而是没有喊

……这种格调的，犹如脚跟离开地面四五寸漂浮在空中般的对话。冗长的继续进行着。

悦子不禁发笑了。那是这男人不断在耳边嘟哝着的，毋宁说像失禁似的思考力。对了，可以说这是“脑髓的失禁”。这是多么可悲的失禁啊！这男人的思想恰似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

悦子的全身，仍裹在弥吉硬绷绷的，全是骨节，干燥的手指触觉之中，一两小时的睡眠是抹消不了它的。经骸骨爱抚过的女人，再也逃不出这种感觉。悦子的全身，仿佛蝴蝶将从蛹壳脱出时一般，有一种肉眼所看不到的薄薄的，半干的，透明的，绷在皮肤之上的皮肤，身子一动，象看得到它在黑暗中全面裂开。

悦子从没有见到过那时象雪崩一般冲进来的阳光，是那么令人感动的刺目的阳光了。

在她，这件琐事，是象仪式一般地，周详地计划，绵密地预定的。以这件琐事为界，在她的心中该引起什么蜕变的……云过去了，地面被云所翳，风景会变成意味完全不同的东西。表面上人生也似乎存在着这种变化，只要把看法稍加改变，能使人生变成完全不同事务的变化。悦子傲慢地认为这种变化是可能的，简直非使人的眼睛不变成野猪的眼睛压根儿做不到的变化……但她还是不予首肯。只要我们有着人的眼睛，则无论如何变更看法，到结果仍是同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