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真正的激情都有其本能。若让一个美食家去取盘中的一只水果，他绝不会出错，甚至看都不用看一眼就能抓住最好的。同样，若让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姑娘拥有挑选丈夫的绝对权利，要是她们看准的都有能力得到的话，那她们也很少会有挑错的。人的天性是可靠无误的。在这方面，天性的杰作就叫作一见钟情。有关爱情，第一眼实在就是千里眼。

让一般有教养的女孩子，绝对自由的去挑选她们的丈夫，要是所挑中的男人她们的确能得到，她们也难得会挑错。天性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这一种的天性叫一见生情。而爱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于千里眼。

跟所有命定要过真正的单身生活的人一样，她生来就异常敏感，加之思想又无比尖刻，所以在任何别的环境里，她都会让人觉得可怕。

人看家具，就像看我们自己一样，因为天天都对着镜子，所以必然会像男爵那样，觉得自己变化不大，还年轻呢，可别人却清楚地看到我们头上已经生出毛丝鼠皮毛般的花发，额间已经刻上一道道波形的皱纹，腹部已经鼓得像个硕大的南瓜。对贝姨来说，这座房子始终闪耀着欢庆帝国胜利的孟加拉吊灯，因此永远光彩四溢。 不过，这个绰号只适用于浮在表面的那些怪脾性，在交际场上，我们相互之间都会摆出多变的面孔。

自然人与文明人的差别恐怕也就在于此。野蛮人只有情感，而文明人有情感也有思想，因此，野蛮人的脑子里很少会留下什么印象，完全为情感所左右，文明人则用思想改变情感；后者为百事分神，为多种情感所牵制，前者则从不分心，只有一个死念头。小孩子有时胜过做父母的一筹，原因也就在此，但只要欲望一满足，小孩子的优势也就消失了；在近乎自然的人身上，这种因素是始终存在的。

“啊！太太您这下可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涉及《圣经》各个部分的成文年代。伟大而不朽的斯宾诺莎被人划到了无神论者一派，这真是荒谬绝伦，他用数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认定《创世纪》和《圣经》中所谓政治的那一部分成于摩西时代，并以文献学方面得真凭实据，指出其中有后世添加的段落。为了这事，他在犹太教堂门后给人捅了三刀。” “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博学呢。” “女人凭本能就通晓一切。”

结过婚的男人，要是有了外心，哪怕是一时性起，最让他们感到刺激的，莫过于动不动就提起他的太太，从中作梗。

“这些女人有什么高招？”男爵夫人问莉丝贝特。 恪守妇道的女人对这方面的好奇心，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她们既想拥有邪恶的诱惑力，同时又想保持纯洁。

克勒韦尔常见商业部长波比诺伯爵又是买画，又是买雕像，也想当一回名人，跻身于巴黎艺术保护人的行列，这些人对艺术的爱，只不过是拿二十个苏的同伴去到处搜罗价值二十法郎一件的作品。

“这岂不会让人对上帝的德行表示怀疑，”阿德丽娜在愤怒之下，连泪水也干了，“可是，不，上帝的裁决一定会公正无爽的！……” “您对社会一无所知，漂亮的太太，”大政治家克勒韦尔非常不快，继续说道，“我的阿德丽娜，社会崇拜的是成功！明白吧？有谁会来找您开价二十万法郎的高贵的贞操？”

“你兄弟是不可救药了！”莉丝贝特对着元帅那只还管用的耳朵大声喊道。 洛林女人凭借她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得以跟老人对话。她一心想向她未婚夫证明，跟她在一起，他就决不会是聋子了，为此，喊得她肺都没气了。

“艾克托尔！艾克托尔，你有大过失，但上帝有无限的慈悲，你可以留在我身边，补赎一切……让基督徒的情感帮你振作起来，朋友……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判官。我是你的一件东西，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带我去你要去的地方，我感到还有力量来安慰你，以我的爱情、关心和敬重，使你能生活下去……我们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他们不需要我了。让我努力成为你的娱乐，你的消遣。允许我分担你颠沛流离的痛苦，减轻这种痛苦。我多少对你有些用处，至少可以省下你请佣人的钱……”

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说：“她当年肯定非常漂亮！”因为不知道丈夫的下落，无法让他在这块巴黎的绿洲里，在归隐和宁静中于家人分享即将变得美好的生活，她伤心透了，看她那庄严美丽的神色，就像是一片古迹。

“打扮起来！”她自言自语“在善面前，恶要全副武装才行！”

奥丹丝的笑就像强装的笑，因为此刻，她心中涌起了一股所有年轻姑娘都感受过的爱，那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的爱，是一种出于模糊状态的爱，爱的心绪围绕着一个偶然闪现的形象而化成现实，宛若霜花黏住了被风吹挂在窗棂上得细麦秆。

伦理家也不会否认，一般来说，有教养但恶癖缠身的人比起正人君子来，要可爱得多；由于他们迟早要赎罪，需要先祈求别人的宽容，对他们的判官的缺点不过分挑剔，于是，在别人眼里，他们反成了大好人。 尽管正人君子中不乏可爱的角色，但道德之神自以为已经相当美丽，用不着再花费什么来装扮自己；再说，真正的正人君子，当然不包括伪君子在内，几乎无一例外，都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抱有疑心；他们以为在人生的大交易场上总是上当受骗，常常像自命怀才不遇的那种人一样，说起话来尖酸刻薄。

不管是谁见到家中的情景，都很难相信父亲已经陷入困境，母亲绝望无援，儿子对父亲的前程无比担心，而女儿则一心想要把姨妈的心上人偷到手。

这位妇人跟男爵对视了一眼，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看一看女房客的姐夫而已，但是一个好色之徒见了，就会像巴黎人遇上了昆虫学家所说的填补空白的稀有品种——漂亮的女人一样，不禁怦然心动。男爵不失分寸，上车前，慢吞吞地先戴上手套，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则盯着那位少妇不放，只见她衣裙微微颤动，煞是好看，当然并不是因为蹩脚充假的棉毛衬裙的缘故，而是由于别的什么东西。

让-保尔-斯塔尼斯拉斯•玛纳弗先生属于那类因为放纵才有了活力，死撑着不至于成为白痴的职员。这个瘦小的男人，细长的头发和胡子，面色憔悴，苍白，皱纹不少，但更多的是倦态，戴着眼镜，眼皮微微发红，走路的姿态也好，行为举止也罢，都是那么猥琐，整个儿一副因伤风败俗而被推上法庭的罪犯模样。

这种奇怪的结合，显然是一种坚强的意志不断给一个软弱的性格施加影响的结果，斯拉夫人具有性格不稳定的特点，致使他们在战场上英勇顽强，但在为人处事方面却那么畏畏缩缩，令人难以置信，其精神何以如此软弱，恐怕得要生理学家去探究了，因为生理学家之于政治，就如昆虫学家之于农业。

“啊！”可怜的小伙子惊叫起来，他刚刚与死神打过交道，余悸未消，“世界各国的流亡者都往法国跑，确实是有道理的，就像炼狱的灵魂要进天堂。多么好的民族啊，在这里，到处可以得到救助，到处是仁慈的人，连在这样一间小阁楼里也有！我亲爱的救命恩人，您将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永远是您的仆人！跟我叫个朋友吧，”他说着摆出一种亲热的姿态，这种表示对波兰人来说是十分普遍的，他们也因此而遭到相当不公的摘指，说他们奴颜婢膝。

“……有你的爱，多幸福啊，怎么就能抛弃你呢！……” 男爵以深切的目光来报答妻子这一奇特的感情，这使阿德丽娜更加坚信，温柔和顺从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然而，在这一点上，她却错了。崇高的感情若推向极端，就会结出苦果，导致罪恶。波拿巴当上了皇帝，是因为他在路易十六丢掉了王国和脑袋两步远的地方枪杀无辜的群众，而路易十六丢掉脑袋，却是因为他没有舍得让一个叫索斯的先生留学……

在一个并无特权的情人和一个不肯轻易拿定主意做人情妇的女人之间，总会发生一些口舌和道德之战，而话多常会泄露天机，就如再击剑比赛中，套皮头的花式剑往往如决斗之剑露出杀机。于是，最精神的男人都要仿效德•杜莱纳先生。

原为理查十世管猎犬的奥利维尔和他妻子自然对于洛男爵和马佛纳太太感恩戴德，为了他们，把耶稣再钉上十字架的事业会去做。

请诸位记住这句名言：在巴黎，沆瀣一气，才是真正的神圣同盟。利害关系最终总是会分裂，而邪恶之徒总能和谐相处。

就这样，于洛整个儿成了一片美丽的人体废墟，鼻孔、耳道和手指上那入野草般的硬毛显示出雄浑旺盛的力量，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仿佛是罗马帝国几近不朽的建筑上长出的青苔。

此外，比起对万塞斯拉斯的痴情来，她的复仇行动和新结的友情给她带来的精神食粮要丰富得多。复仇的满足感是心灵最强烈、最刺激的享受。我们身上都有一座情感之矿，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是金，仇恨则是铁。

结婚三年来，奥丹丝待她丈夫就像一只狗对它的主人，对丈夫的一举一动，她无不投以探询的目光，两只眼睛总是注视着他，就像一个吝啬鬼守着金银财宝，那份忘我与倾心，令人不胜感动。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她母亲的天性和教化。她美貌依旧，但因难言的忧伤，像诗意般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亨利•蒙泰斯•德•蒙特雅诺斯男爵拥有热带气候赋予的体魄和肤色，就像我们给舞台上奥赛罗的那副外表，阴沉沉的神色，煞是可怖，可这纯粹是外形给人的感觉，其实她的性格极其温柔软弱，生来是受弱女子利用的命，何况她们对强汉子也从不放过。 他神气傲慢，身材结实，粗壮有力，可他只对男人耍威风，对女人总是甜言蜜语，女人们就痴迷这一套，结果让情妇挽着胳膊的时候，一个个男人全都假充好汉，显得威风凛凛，以讨人喜欢。

“你再也不爱我了，亨利！我看得出来。”玛纳弗太太把脸埋在手绢里，泪水涟涟地说。 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呼唤。女人绝望的哭喊总是具有无比的震撼力，尤其当这女人年轻、漂亮，袒露胸肩，透过裙子上方，一个赤裸的夏娃呼之欲出的时候，世界上的所有多情郎，都会从内心深处宽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