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我让自己的心悲凉起来——这是我二十岁之前最喜爱做的一件事。

姿势不是随便摆出来的。自然的姿势后面总有着一个背景。自信、自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与低三下四、点头哈腰，与缩手缩脚、缩头缩脑、贼眉鼠眼，与忧郁的一笑，与明朗的一笑，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有说道，都有来历。人后面的那个背景能把人的心情、心态弄成各种样子。这心情与心态又能把人的形体弄成各种样子。

当我的手摸到一个凉了的空枕时，我一下子觉得，一段光阴骤然间如烟云般远去了，某种温暖而清纯的联系一下子结束了。我感到这床，这屋子，皆无比空大，像孤身一人躺在旷野上。

“深刻”这条狗追撵得人们撒丫子奔跑，往阴暗里去，往恶毒里去，往垃圾上去，往乱伦上去，往自虐、嗜血、暴力、兽奸、窥视、舔脚丫子等诸多变态行为上去，因为这里才有深刻，才有写作的资源和无边无际的风景。 那时的文学是由深刻、审美、悲悯等诸多维度共同组成的。

小时候，我就很讨厌那种喜欢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支使人的欲望与能力。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们总能迅捷地站到支使人的位置上，然后充当指手画脚的头领角色。他们掌握和运用这种操纵权，总是得心应手，轻而易举。有些人不愿意被支使，可因为天性怯弱，或缺少足够的对抗智慧，心里很不是味道，可还是听命了，顺从了，虽说边做边恼火，做完了更恼火，而这恼火也只是在心中思路很不清晰地生闷气，却无其他办法。还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人支使的料，在被支便时竟绝无不愉快一说，自然也毫无自尊心的损伤感。

人讨厌野心的心理大概与生俱来。大家再看乔桉时，仿佛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颗野心。

生活自有它固定的格式，但我们并不觉得枯燥乏味。因为在这固定的格式里，我们总会去创造许多新的细节，一次与一次不一样。

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进行着一种无声的交易。但双方在给予和接受时，又都故意忘却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似乎想使对方感觉到，这一切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

最迷人的还是她那稍纵即逝的神态和那轻柔的举止。

如果说马水清家的殷实是一种古旧的、停滞的、凝固的，甚至衰败着的殷实，那么，赵一亮家的殷实，却是新颖的、有活力的、不住地增长着的殷实。

舆论这个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舆论本身就是力量。 周高说的，拉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

坐在他的理发店里，听他说话是—种乐趣。他的嘴绝不肯闲着，并且说什么都饶有兴味，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说—个人家有钱，让你觉得那人家的钱是一扎子一扎子全拿出来让他——过目过的；说一个女人温一柔，让人觉得那女人曾被他抱在怀里温存过好几回似的。

人大概需要这样—些嘴没遮拦、言语粗鲁、常说脏话、常说雅人羞于启齿的话的朋友。

油麻地中学的教员颇有点忌妒他，都不承认他有学问，只承认他口才好。但即使是“口才好”，他们也不愿变成语言说出来，只是说：“汤文甫的嘴厉害！”

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

后来，将她落下—块地远了，我就坐在地头上一株楝树下等她。那株树，独独的一株，远近再无—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长着，是一幅画。这画带了寂寞感，带了远古气，还带了些神秘色彩。

一个平庸之人，一旦生出他的毒辣和心计之后，是极为可怕的事情。

黑格尔当年讲，文学最终将与哲学汇合而消亡。

现代形态小说拒绝美感是荒谬的。

我把见到夏莲香的情形告诉了马水清。他把镜子摔在了地上，“乔桉这个杂种！”

如果抛开纯粹个人的情绪，杜长明应是我青年时代所崇拜的形象。此人身材魁梧，面目威严，言谈与行为举止所显示出的那份气魄，都是我以后的几十年生活中很少再见到的。这是如滚滚洪流的人群中一个“人种”的形象。他的存在，给油麻地镇带来了莫大的光彩。当我日后面对上层社会里那一个又ー个苍白的、灰黄的、发青的面孔，一个又一个软弱的、愚蠢的、猥琐的、连说话都说不利落的傻瓜蛋形象时，我无数次惊诧地想：像杜长明那样的人种形象，为何就不能上升到这些人现在的位置呢？我在心底里为杜长明抱了委屈：油麻地镇真是自白地糟蹋了一个人种。

短篇小说《蓝花》获冰心文学奖大奖，短篇小说集，《红葫芦就获中国时报》1994年度十大优秀读物奖。

油麻地中学四周都是河，是个孤岛。

同学答道：“17。”“知道想女人了吧？”大个子同学低头不语。那农民说：“臊什么？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给我老婆弄出两个小人了。”到了初一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园里总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气氛。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又都是高三的学生，高高大大的，真是已经很成熟了。他们让人无缘无故地想到了种牛场上的那些莫名其妙地烦恼着的种牛。 林荫道上，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已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学生。 多日不雨，操场焦干，打篮球的穿得很少，在尘埃中跑动，并嗷嗷乱叫。 我们在边上看，看得心头直打颤颤。

他提着它走到水边，然后将它摁到水中。随即，水面上泛起两串细小的水泡。等水面上终于不再有水泡后，他才将野兔拎出水面。他提着野兔，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对岸，站在我们全体的对面，朝我们瞧着。 河这边，鸦雀无声。

马水清屈辱地被乔按的双手揪住衣领，不能动弹地被抵在廊柱上。 马水清不可能做出任何一个英勇的动作来，只是很可笑地歪着嘴。他想用脚去很得力地踢乔桉，结果却使他的形象变得更为可笑一鞋踢飞了，并且就落在了那些女生们的面前。现在他一只脚有鞋，而另一只脚光着。

“小林冰，你干吗那么凶？”我根本不答理他，像一条抖着浑身水珠的落水狗一样冲着他走过去，逼他只好把路让出来。 “小林冰！…” 我转过身去，把头一歪，“哼！”这一“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听出一句潜台词：我要把那天夜里见到的事到处张扬！他立即心虚，跑过来想拉住我，但我却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青年与少年对这种机会更在意。平素隔着一定距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现在被挤成了一堆儿，心惊肉跳的，互相感应着对方身体的柔软和结实，嗅着异样的气息。胆大的，可以合理地利用一下这种场合，说几句撩逗人的话，或掐或捏或搂或抱地做出几个动作来。这是一个机会。少年则可以疯，爬树、追逐、打架，显示勇敢，被电影上的英雄所激动。

秋的神色里有紧张，有感动，还有点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帮助的为难。她一直担心地看着谢百三慢慢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