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人世因是这样的安定的，古特别觉得秋天的斜阳流水与畈上蝉声有一种远意，那蝉声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浸浸去不已，但不是出门人的伤情，而是闺中人的愁念，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渐去渐远渐无信，可是被里余温，他动身时吃过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来给他送行，忙忙梳头打开的镜奁，都这样在着。她要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连她自己的人，等他回来。秋天的漫漫远意里，溪涧地塘的白苹红蓼便也于人有这样一种贞亲。

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抚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叫我“兰成”，我当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应。 …… 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现代社会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能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与技术才可以是从它生出来的仪态万方。

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母亲戒我，吃食要有寸当。又过年过节，次日收起，我觉不舍，母亲便骂。原来对於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

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裏养的大鱼，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只觉还不及鱼店门口木盆裏养著待卖为馔的活鱼，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著江湖之气。

知识的根本是智慧，他们把本来的根伤了。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使动，现代社会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和技术才可以是从它生出来的仪态万方。见了一样新奇东西，亦不可问这问那，凡百要放在肚里过一过。兴奋不过是动物本能的飞扬，好奇心亦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反应，但知识的妙机是生于人的“思思安”。民间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晓得人世的庄严

但中国文明原是人属于五伦五常，而伦常之所以几千年来不被革命革掉，是因为可以有桃花女与樊梨花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值钱的衣料，而对於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没有品级。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麽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牵牛织女鹊桥相会，喁喁私语尚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 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如此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天，两人都吃力，随又我去南京，让她亦有工夫好写文章。而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却是形容喜悦。

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後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後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麽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且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我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清浅却是形容喜悦。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了一回。天亮起来，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滩上船往温州去了。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面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一兆时若有恩爱大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于是南方起来北伐，并才到长沙，风声已吹动了北京城头的旗脚，从照片上看见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还有宋庆龄亦真是生得美，而汪精卫则每次演说，广州的女学生皆掷花如雨，连此地燕大的教授与学生亦在遥为响应了。

往常她发热，夜里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后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她不因家贫咨嗟过一声，却总觉得为她的病钱花的多了。…………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盘，人世的悲欢离合皆超过了他自己。我见她这样，不禁伏在枕边痛哭失声，我的热泪都流失了她的脸，她亦仍是静静的。

可是我那种杀伐似的决心渐渐变了滑稽，分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戏，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就当真决裂了？我就回转。回转是虎头蛇尾，会被耻笑，我亦不以为意。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我今这样，对爱玲是否不应该，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真的事情，连单是说明都难，何况再加议论。

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他一人坐在沙发里，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漫野都是今天。

她叫我“兰成”，我当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应。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是说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叫得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现代社会忙 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能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与技术纔可以是从 它生出来的仪态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