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那个当官是干什么的呢？” “官儿吗，就像最淘气的孩子，把所有的孩子，把所有的法津都破坏了！”

直到今天，我还能看见那只沿着裤筒，有一条鲜明的样式的令人厌恶的腿，看见它踢向一个女人的胸脯！ 回忆旧日俄罗斯生活中这些和铅一样沉重的画面，我经常自问：值得吗？ 因为丑恶也是一种真实，知道今天还没有绝迹！要想他们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掉，就必须了解它们。 尽管它们是那么的沉重，那么令人窒息，令人作呕，可是俄罗斯人的灵魂却勇敢的闯了过来，克服了，战胜了它们！ 丑陋，卑鄙和健康，善良一同生长在这块广阔而又肥沃的土地上，后者点燃了我们的希望，幸福离我们永远都不会遥不可及！

哀愁和欢乐总是像一对亲兄弟似的深深地藏在一个人的心里，只不过这两种感情因为随着所面对的事物和所处的环境不同而时隐时现罢了。

哎，我们的规矩有很多很多，但真理很少很少…

无论跟什么人说话，你都要用和善而坦率的眼光看着他的眼睛；哪怕是一条狗猛地向你扑来你也这样，这么着，它就不会再伤害你了……

唉，你瞧，生孩子多困难哪，多痛苦啊！可即便是这样，女人还是得不到人们的尊敬！唉，太不公平了！你记住：要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等于是尊敬母亲……

要知道，真情是用钱买不到的！

我总是把我的童年时代比作一个蜂房。各式各样的平凡的人好似蜜蜂一样，把各自的知识和生活的体验当做蜜一般送进蜂房里，他们从方方面面毫不吝啬地滋养着我的心灵。这种蜜通常夹带着一些污七糟八的东西，而且味道有点儿苦，但是无论什么知识终究是蜜。

在遥无尽期的苦目子里，悲伤成了节日，闹火灾成了开玩笑；在空荡荡的面孔上，连皱纹伤疤都成了装饰……

你和女人生活时，要善待她们，不要只图一时欢娱，要真心实意爱她们，孩子，你可要记住这些话啊！

人只要有了真才实干，不受人家的牵制才有出息。最重要的是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做人，生活永不服输，要有一股永不退缩的冲劲！别人的建议可以听听，该干什么自己决定，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就要不择手段地去做……

孩子，你要明白：人要学会克制已经，不要太淘气贪玩了！小孩子闹点恶作剧没什么打紧的，可是做得大过分把它们作为寻找乐趣的惟一办法就会讨人嫌！

我们的生活充满了令人倍感惊异的东西。虽然这里有各种厚颜无耻的败类滋生繁衍的土壤，但是同时各种卓越杰出、健康向上而且充满着创造活力的因素也在这种土壤中层出不穷，从而培育出良善、人道和怜悯之心，正是这些东西点燃了我们的希望，激励着我们去建设全新的人道生活。

外祖父那尖锐刺耳的声音通过窗口传了过来：“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你应该学会好好地活下去！”

很多年之后，我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做伴，又随时力求着遗忘，而不是以不幸而感到羞惭。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变成点缀……

我们上了一个月的学，学校里教给我的，我只记得人家问：“你姓什么？”不许简单地回答“彼什科夫”，而应当说：“我姓彼什科夫。” 也不许对老师说： “哥们儿，你别喊，我不怕你……” 我一下子就讨厌起学校来。

“这是怎么过的日子啊？”他泪流满面地吼叫着，“干嘛要受这份罪？” 他又是打自己耳光，又是敲脑门，又是捶胸脯，嚎啕痛苦着说： “我是流氓、是恶棍，我是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人！”

“人间的事就像花边，织花边的又是瞎眼婆子……”

“上帝要是什么都能知道，那么有许多事情，人们也就不会去干了。看来，上帝他老人家是一直从天上看着人间，朝我们大家看了又看，有时他也会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我的人们，我的亲爱的人们啊！噢，我是多么可怜你们啊！’”

八哥：“救，救救我，主——啊，主——啊，救救我！”

家里还有许多有趣和好玩的事，但有时，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使我无法忍受，我整个的身心就像被注满了一种沉重的东西，我好像长久地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其他的感觉，像一个瞎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对她说话出人意料地坦率： “我孤独死了，没有一个亲人！没人说话，憋着，可是突然心中沸腾起来了，冲开了口子……就是对着顽石和草木谈谈也好……” 外祖母躲开了他。 “您结婚就好了……” “唉！”他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一甩手走开了。

我看见，当他说“孤独死了”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无精打采；在这句话里，有一种我能理解、并触动我心的东西，于是我就去找他了。

我们很长时间就这样沉默着。傍晚静悄悄的，空气很柔和。这是初秋一个晴朗的令人伤感的傍晚，周围虽然还是五色缤纷，但色彩已经明显地变淡了，仿佛每时每刻都在退着颜色，而土地已经耗尽了夏天的丰饶的气息，只散发着寒冷的潮气，空气出奇地明净，粉红色的天空中寒鸦匆忙地掠过，引起人们伤秋的思绪。在一片寂静中，每一种声音——鸟雀动弹时的扑扑声、落叶的簌簌声——听来都是巨响，人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来，但随后又沉浸在这寂静之中，一动不动了，——寂静笼罩着大地，宁静溢满着心田。

“你学着把自己的事情尽量安排好，这是很有益处的。”

当你观察了几百个这样的人，你就会暗自感到安慰：原来受苦的人从来就是有的。

他们的眼泪和叫喊，以及所有那些互相的折磨，经常爆发而又很快地熄灭，所以已经使我习以为常，越来越不能刺激我，不能打动我的心了。 后来很久我才明白，由于生活的穷苦贫困，俄罗斯人大底都像小孩子似的喜欢拿忧伤来逗乐，拿它来玩弄，不因做不幸的人而羞愧。 在无穷无尽的劳作中，忧伤就是节日，闹火灾就是逗乐，在一无所有的脸上，连伤痕也是点缀……

她说完这一连串的“然后”，我觉得就像一架梯子，它离她越来越远地往地下伸展着，它伸向黑暗，伸向孤独——

“我快死了，那时候，就留下你一个人了，无依无靠，光棍一个，需要自个儿挣钱过日子——明白不？就是这样。你要学着能够独立地去干活，不要听从别人的摆布！要老实稳当地过日子，但是要顽强地生活下去！谁的话都可以听，但你认为怎么好，你就怎样去做吧……”

夜晚来临了，一种有力的犹如慈母般的体贴似的东西注入心胸，寂静得犹如一只毛茸茸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抹去你心灵中应该忘掉的一切——白天积下来的腐蚀人心的细碎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