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遐想录

在坎坷不平的漫长一生中，我发现，最使我得到甜蜜的享受和舒心的快乐的时期，并不是最常引起我回忆和使我感触最深的时期。那令人沉醉和牵动感情的短暂时刻，不论它是多么的活跃，但正式由于它的活跃，所以在生命的长河中只不过是几个明亮的小点。这种明亮的小点为数太少，而且移动的也太快，所以不能形成一种持久的状态。我心目中的幸福，绝不是转眼即逝的瞬间，而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持久的状态，它本身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地方，但她持续的时间愈长，便愈令人陶醉，从而最终使人达到完美的幸福的境地。

我从我自身的经验中发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一个人只要自己善于追求幸福，别人是无法使他落到真正悲惨的境地的。

幸福是一种上天似乎并没为世人安排的永久的状态。在人世间，一切都在不停地流动，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具有不变的形式。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也在变化，谁也不敢说他今天所爱的东西明天还继续爱。因此我们今生争取至上幸福的一切盘算都是空想。还是让我们在我们心满意足的时候就尽情享受，竭力避免由于我们的差错而把这份满足的心情驱走；千万别打算把它拴住，因为这样的打算纯属痴心妄想。

当人们还是我的兄弟时，我也曾有过种种关于人间幸福的盘算；由于这些盘算牵涉到一切因素，我只能在大家都幸福时才感到幸福，而直到我看到我的兄弟们一心在我的痛苦中寻求他们的幸福之前，我从没有起过要什么个人幸福的念头。那时，为了不去恨他们，我就只好躲开他们；我逃到所有的人的共同的母亲（指自然）身边，躲在她的怀抱中避免她的孩子们的袭击；就这样我就变得离群索居，或者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变得不齿于人类，变得愤世嫉俗；我觉得最孤寂的离群索居也比和那些心地邪恶的人交往强些，这些人全都是靠叛卖和仇恨过日子的。

我注意到，只有在欧洲，在家留宿客人也要收钱。而在整个亚洲，留宿客人是根本不取分文的。我也知道，那里并没有那么多的奢侈品。但是当你能说：“我是人，受到人的接待；是纯洁的人情给了我这顿饭餐”时，难道这是微不足道的事吗？当你的心比你的身体受到更好的款待时，物质上小小的匮乏是算不了什么的。

只有在那种孤独的散步中，我的思想才能真正做到无拘无束，我的思路才能展翅飞翔；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才能体现出我本来的性格；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忘掉所有的烦恼，挣脱所有的束缚。

我们每一个人，其实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迈进了无法进行选择的竞技场，直到生命的终结才能退出的竞技场。

我一贯主张，教育别人的前提首先要认清自己。

倘若，在给予我的厄运中，我的理智能够做到的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事情。倘若理智通过摧毁由它们一手创造出来的作品来慰藉我，这就相当于摧毁我所有希望与信赖的基础。

学习就是为了充实我的灵魂。良好的品德才是我的灵魂能够最终带得走的。当灵魂脱离束缚它的躯壳，看到赤裸裸的真理时，它会感到那些所谓的学者拿来装饰门面的知识是多么的渺小与可怜呀！

我从来容忍不了自身的错误，道德的本能始终在引导我，我的良知一直保持着最初的美好，即使利益一直在引诱着它慢慢变坏。

人的高傲源于自尊，充满幻想的自爱，经常以假象展示给后人，经常改头换面，往往被人视为自尊。

“我生来就不是为了社会的，在那里一切都是强人所难，都是沉重不堪的义务。我独立的气质总是不可能使我屈就凡是希望在人群中苟活就非得接受不可的种种东西。我能自由行事，我便是善良的，而且只会去行善；但只要感到了别人的束缚，我便立刻长起反骨，随心所欲一一于是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結束了。人們從此既不能對我有所助益，也不可能對我有所不利。在這個地球上，我既不希望什麼，也不害怕什麼：我在地獄的最深處，反而最寧靜；雖然成了一個可憐的倒霉鬼，但卻和上帝一樣，對世上的萬事萬物都無動於衷。

尽管有人对我进行排斥，但我依然知道如何领略社会生活的乐趣。

我从来都不认为人的自由在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在于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才是我所谓的自由。 ...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做着令自己厌恶反感的事，即使他们有时发号施令也无法改变身受奴役的现实。

我远远避开人群，寻求孤独，我不再梦想，也不再冥思，然而我生来便是那种性情活跃的人，根本无法做出颓废、沮丧的冷漠态度，于是我开始关注所有身边的事物，并且出于一种十分自然的本能，将目光投向了最为赏心悦目的东西。

在我们所面临的苦难中，我们所看重的，往往不是结果而是意图。房顶落下的一片瓦也许会令我们伤得很重，但它远不如一颗弹自恶手、目标明确的小石子更令我们痛心。打击本身有时会落空，但恶意从来不会不达目的

幸福是一种这尘世里似乎无法享有的永久的状态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不过是潮涨潮落，又何曾有过一样东西能以固定不变的方式存在呢。我们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之中，就连我们自己也是在不断地变化，没有人能担保自己明天还依然爱着今天之所爱。因此我们所有的幸福生活之计都是自欺欺人。我们还是该在快乐来临之际就尽情享用它，只要小心不要因为自己的错误而远离这份快乐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做什么计划处心积虑地将之维系下去，因为这些计划说到底只是纯粹的妄想而已。

只要我有一分钟不按规矩行事,我往后就会把规矩抛到九霄云外。只要我一开始动用我费了那么多心血才积攒起来的钱,我转眼之间就会把它全部花光。

我们一出世就进了竞技场，至死方才出场。人已到了赛道尽头，再去学习驾好马车，还有什么用呢？在那个时候需要考虑的，就只是如何下场谢幕了。如果老年人还需要学习，那就是学习如何辞世了。

我只有在这一天当中孤独沉思的时候，才能够充分表现我自己和属于我自己；我独自一人思考，心无旁骛，毫无阻碍，敢于说我真正成了大自然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一个人只要自己善于追求幸福，别人是无法使他落到真正悲惨的境地的。

一个老年人如果还有什么要学习的话，那就是学习如何死亡。这一点，恰恰是人们在我这个年龄考虑得最少的。 在这个社会里，我将永远无法到达我的心所向往的境地。因此，试图在世人当中寻求我明知寻求不到的幸福，这个念头我早已放弃；我强烈的想象力已经飞越了我刚刚开始的生命拓展的空间，仿佛到了一块陌生的土地，想找一个可以安安稳稳休息的宁静之地。

一个喜欢静观和沉思的人，心灵越是敏感，就越容易在这种和谐使他产生的欣喜中陶醉。一种甜蜜而深邃的幻想会攫住他的感官，他就会带着滋味无穷的迷醉消融在他自觉与之浑然一体的这个广袤而美丽的大自然中。于是，一切个别物体他都看不见了，他所看见的，感受到的无一不在整体之中。必须有某个特殊的情景揪住和限制他的想象力，他才能通过各个局部来观察整个宇宙。 我只有在忘掉自己时才更韵味无穷地进行默思和遐想，并感到一阵阵莫可名状的欣悦和陶醉。

但願我永遠處於那種雖愚昧但卻很甜蜜的信任感中。

「我日漸衰老而學習不輟。」

也許無知倒更可取。逆境無疑是位好老師，但這位老師收取的學費著實太高了。我們從中得到的通常不及我們為此所付出的。況且我們尚未從這姍姍來遲的教訓裡學到些什麼時，運用的機會就早已錯過。青年是修習才智的時候，而晚年則是實踐的時候。經驗總是給人以教益，我不否認這一點，然而只有在餘日尚存時，才會起作用。難倒我們還有必要在垂死之時去學習如何生活嗎?

我是學會了更好地認識人類，但這只能使我對他們澆鑄在我身上的悲慘命運更為敏感；我是學會了看清他們布下的所有陷阱，但這不能使我得以避開其中任何一個。為什麼不讓我繼續懷有那微弱但卻溫暖的信任呢?

我見過許多人，他們研究的哲理遠比我要精深，但他們的哲理可以說與他們自己都是不相關的。為了顯得比別人博學，他們研究宇宙的結構，就好像出於單純的好奇心去研究他們所撞見的某部機器一般。他們研究人性，只是為了在談話時可以洋洋灑灑、頭頭是道，而不是為著了解自己。他們為教育別人而工作，卻不是為了使自身受到啟發。

對我而言，當我渴望學些什麼時，我只是為了了解自己而不是為了教育別人，我一直以為在教育別人以前，首先應當做的便是為自身去探求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