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与吾民

一个人很容易被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所奴役。这些主义都是过度工业化所产生的后果，从而忘记国家为个人存在，而不是相反。在共产主义国家，个人被认为是某个阶级或国家机器的一员

实在一个忠实的佛教徒确比常人来得仁爱、和平、忍耐，来得慈悲。然他的博爱，或许不能在道德上占高估的价值，因为每施舍一分钱或布施一杯茶于过客，都是希望为自己的未来幸福种下种子，所以是自私的。可是哪一种宗教不用此等诱饵呢？威廉詹姆士俏皮地说：“宗教是人类自私史上最重要的一章”。人，除了真挚的仁人君子，似颇需要此等诱饵。总而言之，佛教确促起了一般富裕人家的伟大事业，使他们慷慨掏其腰包在大暑天气用瓦缸满盛冷茶，备置路旁，以便行人。不管他的目的何在，总算是一件好事。

基于全人类的某种天性，总喜欢揭露伪善者的内幕。

一旦踏进了特权阶级，他便爱弄特权。随着地位的变迁，因生心理的变迁，他乃开始爱好一切社会不平等和一切特权。此种转变的面目，为现代每个革命成功人的显著特例，他握紧他的铁腕以限制言论自由，比之他在革命初期高呼打倒的军阀还要来得猛鸷。

但是中国人的圆熟非自书本中得来，而出自社会环境，这个社会见了少年人的盛气热情，会笑出鼻涕。中国人有一种轻视少年热情的根性，也轻视改革社会的新企图。他们讥笑少年的躁进，讥笑“天下无难事”之自信，所以中国青年老是被教导在长者面前缩嘴闭口，不许放肆。

中国日常语言里头便充满了把人生当作戏剧的比喻。如官吏的就职卸任，中国人称之为“上台”“下台”；而人有挟其夸张之计划以来者，谓之“唱高调”。吾们实实在在把人生看作戏剧。

艺术最主要的作用，应该迎合吾人的情感与意识，否则将退化成机械的奇形或为逻辑的图标，机械的智力技巧的概念倘它不能引起吾人情感的共鸣，从不能产生伟大艺术。

烹调普通的菜肴像青菜和鸡肉，中国人有很丰富的秘快可以教教西洋人，而西洋人也很可以服服帖帖学习ー下。不过实际上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直要等吾们建造了强大炮舰而国力足以吞噬欧美，那时西洋人将认识中国人为较优良的烹任家，毫无间题。……………吾们从未勉强那样非自动来求教的人,况且吾们也没有炮舰,就是有了也不致驶人泰晤土河或密西西比阿施行炮舰政策以强制英美人的意志。

三大恶劣而重要的德性：忍耐，无可无不可，老猾俏皮。 只要家族制度存在，只要社会建立于这样的基础上，即人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但以一个分子的身份生活于和谐的社会关系中，那很容易明了忍耐何以须视为最高德性，而不可避免地培育于这个社会制度里头。

The real question of physical and moral health in man as well as in animals is how well he is able to do his work and enjoy his life, and how fit he is yet to survive.

中国人民曾忍受暴君、虐政、无政府种种惨痛，远过于西方人所能忍受者，且颇有视此等痛苦为自然法则之意，即中国人所谓天意也。四川省一部分，赋税预征已达三十年之久，人民除了暗中诅骂，未见有任何有力之反抗。

南方人民在其脾气上、体格上、习惯上，大抵异于北方人民，适如欧洲地中海沿岸居民之异于诺尔曼民族。幸而在中国文化之轨迹内，只有省域观念只存在，二维有种族观念之抬头，因而在专制帝制统治下，赓续数世纪之久，得以相安无事。

至湖南人则勇武耐劳苦，湘军固已闻名全国，盖为古时楚国战士之后裔，具有较为可喜之特性。

事实是如此的，原来家族制度处在极端的个人主义与现代社会意识二者之中途，这社会意识在欧美是包括了整个社会的。中国的社会，已被家族制度割裂成许多小个体；在它的里面存在着其固有的合作，但个体与个体之间，没有真实统一的联系，除了国家。因为过去中国在这个世界上实际是孤零零地生存着，未受剧烈的竞争倾轧，因而国家观念和民族主义，没有积极的发展起来。如是，家族意识替代了欧美的社会意识和民族意识。……中国人的本质里头，深深伏有一种根性，吾们愿意为自己的家族致死，但不欲为国家而死，更没有一个人肯为世界而死。

由于社会上的名分原理和分阶层的平等观念，某种关于社会行为之规律遂应运而生。它们是中国人经验思想体系中三大不变的定律。其永久不变性超乎罗马天主教教条，其权威超越乎美洲合众国的联邦宪法。它们实在是统治中国的三女神……面情、命运和恩典。

一本阐述中国的著作，它的价值足以当得起阐述中国者，，不能犯上述任何一点毛病。它必须坦白而无愧，因为真实的中国人是宏伟的人民。宏伟足以坦白而无愧于其生活言行；它必须敏慧而明达，因为中国人彼此内心的灵悟，敏慧明达过于其他民族；它必须是幽默的，因为幽默是中国人民天生的根性，这机敏、愉快、慈和的根性是基于惨愁的经历和乐天的观念而产生的；它必须用流利恰当而美丽的辞句来表现，因为中国人常重视精细和恰当的美。

他们只想安宁这个现世的生命，生命是充满着痛苦与忧愁的，他们知之甚稔；他们和和顺顺工作着，宽宏大度忍耐着，俾得快快活活的生活。 真正轻世傲俗的人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人，因为他看透了人生的空虚，由于这个“空虚”的认识，产生了一种混同宇宙的悲悯。 若使一个人能稍知轻世傲俗，他的倾向战争的兴趣必随之而减低，这就是一切理性人类都是懦夫的原因。

道家哲学在理论上和实际上即为一种俏皮圆滑的冷淡，是一种深奥而腐败的怀疑主义。它是在讥讽人类冲突争夺的枉费心机，以及一切制度、法律、政府、婚姻之失败的嘲笑，加以少许对于理想主义之不信任心；此不信任心之由来，与其谓由于缺乏毅力，毋宁说由于缺乏信任心，它是一种与孔子实验主义相对立的哲学，同时亦为所以补救孔教社会之缺点的工具。

盖人生幸福富有不确定性，而返璞归真为唯一防护之方法。

因为越接近自然，越能保持体格上与道德上之健康状态。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不会腐化，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才会腐化。 好像因为人类既知道了文明的利益，同时又感觉到它的危险性。人类知道了生活的幸福与快乐，同时却警戒着它的朝生暮死的性质；危惧于为造物所嫉妒，故宁愿生活较为纯朴而享较长久的天年。因为享受了人生过分的幸福，中国人想来，会减损此生之福分。

而人之所以兢兢自危者，实为诽谤罪之滥施。

中国人之心灵何以不适于科学方法之发育，其理甚显。因为科学方法除了分析之外，常包含愚拙而顽强的苦役的钻研。而中国人信赖普通感性与内省的微妙之旨，故硫于分析。 有许多呆笨苦役里，当然包含着一部分真实的科学功绩。只行真实的科训练，能使科学家乐于研究细微事物蚯蚓也有保护的外衣之类，而科学之逐代发展达于今日灿烂光辉的阶段，也自此等细小的发现积累面来；缺乏这种科学眼光而具大量之幽默与普通感性，中国人势必轻视研究蚯蚓或金鱼生活之努力、觉得此等事，读书人不屑为之云。

对于西方人，一个问题倘能逻辑地解决，那是够满足的了，而中国人则不然。纵令一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正确的，还须同时衡之以人情。确实，“近乎人情”是较胜于“合乎逻辑”的伟大考量。因为一个学理可以根本违反普通感性而却很合乎逻辑。中国人宁愿采取反乎“道理”的任何行为，却不能容许任何不近人情的行为，此种情理的精神与普通感性的信仰在中国人理想上树立了最重要的态度，结果产生了“中庸之道”，这是吾在下面将要讲到的。

佛教一面以哲学，一面以宗教两种性质征服了中国。它的哲学的性质所以适应于学者，它的宗教的性质，所以适应于民间。似孔暂学只有德行上的哲理，而佛教却含有逻辑的方法，含有玄学，含有知识论。此外，应是它的运气好，佛经的译文具有高尚的学风格，语句简洁，说理透辟，安得不感动学者而成为哲学上的偏品呢？因此佛教常在中国学术界占领优势，基督教固至今未能与之颉颃也。

孔教学说所予妇女界之人为的限制和过分划分的性的区别，必须让其地位于适合人类天性的观念而不复回复。不过这样的结果，恐怕性別将完全消灭而丧失纯粹女性型的女人。妇女的想摹拟男性的行为这种意念，其本身实即为一种女性的東缚。还是让女人珍惜其固有的性型，因为只有实现她们的自身的性型，她们的庄重的使命才配称得起伟大。

特权是以为平等的对照名辞，而官僚为民主主义的天然敌人。无论何时，只消官吏肯放弃他们的阶级特权，享受较少一些的行动自由，而肯上法庭答辩人家的纠缠，中国真可以一夜之间迅速转变成真正的共和政体。可惜至今此时机犹未成熟也。因为倘若人民获享自由，那么官僚和军阀的自由将从何而来呢？倘若人民享有不可侵犯的民权，则军阀从何而得随意逮捕报馆编辑、封闭报馆，甚至砍戮人头以疗自己的头痛（张毅将军尝在著者本乡福建漳州干过这件事。著者的敢于直指他的大名，因为他业已去世）。

中国所需要者，是以非为增进道徳而为增加牢狱以待政客。倘贪亨污吏结局仍能安全自由地定购舱位以赴横滨或西雅图，则吾人之谈论建设廉洁政府终属徒然。中国所需要者，既不为仁，亦不为义，又非为荣誉，却为单纯的赏罚，即需要勇气来枪决扫荡这班不仁不义不顾廉耻的官吏。惟一保持官吏廉洁的方法即为加以逮捕而用枪弹来警戒他们。

它教导中国人一种泛神论与自然相融合：春则清醒而恰悦；夏小陲而听蝉声喈喈，似觉光阴之飞驰而过若可见者然；秋则睹落雨兴悲；冬则踏雪寻诗。在这样的意境中，诗很可称为中国人的宗教。吾几将不信，中国人倘没有他们的诗一一生活习惯的诗和文字的诗样一一还能生存迄于今日否？

就因为生存于这一个社会里，那儿个人的一些权利没有法律保障，只有模棱两可的冷淡消极态度最为稳妥而安全。 当个人权利有保障，人就可变成关心公益的人。而人之所以兢兢自危者，实为诽谤罪之泛滥。当此等权利无保障，吾们自存的本能告诉我们，不管闲事是个人自由最好的保障。

迷信文字的力量可见于生活的各个角落。我们这里不是讲逻辑，也不是谈庸见，而是讨论一种原始心理的反映。这种原始心理在有趣的幻想与严酷的现实之间井没有划分出一条界线，也不想去把它们区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