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的秩序

其实中国历代老狼经验很丰富。那些为天子牧民或者叫牧羊的肉食者，都知道羊是狼的生存根本——民本。大家都懂得爱护羊群的重要性，奈何抵不住眼前绵羊的诱惑，也抵抗不住生育狼崽子的诱惑。我不吃别的狼照样吃，我不生别的狼照样生。个体狼的意义与狼群的集体意义未必一致。如果我的节制不能导致别人的节制，我的自我约束对羊群就没有任何意义，突然减少自己的份额而已。当老狼忍不住饕餮时，我们可以听到一声叹息：他们要是变成刺猬，俺们不就变成清官了吗？

潜规则在明朝的一个近义词是“陋规”，写多了这种东西，人也容易显得“陋”，满脑袋利害计算，算的还都是陈年老账，全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知道精神和理想是何物。

孔子和毛泽东倡导的人格理想，都很和适宜地告诉人民如何处理当时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并且很有利地证明这种处理方式合乎天道人心或者历史规律，具有终极价值。现在，我们离宗族大姓毗邻而居、宗亲世交触目皆是的时代已经很远了，我们离革命同志团结一心兴无灭资推翻三座大山的时代也不近了。 孔夫子和毛主席没有教我们在这样的社会里怎样做人，没有来得及为我们树立一种合乎此时此境的人格理想，并把它与不知躲在何处的终极价值联系起来。

我读过苏州府常熟县从明末到清初立的六块石碑，都禁止在收漕粮过程中勒索老百姓的相似勾当。如果勒石刻碑真的管用，何至于重复立上六座？

孔子和毛泽东倡导的人格理想，都很和适宜地告诉人民如何处理当时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并且很有利地证明这种处理方式合乎天道人心或者历史规律，具有终极价值。现在，我们离宗族大姓毗邻而居、宗亲世交触目皆是的时代已经很远了，我们离革命同志团结一心兴无灭资推翻三座大山的时代也不近了。 孔夫子和毛主席没有教我们在这样的社会里怎样做人，没有来得及为我们树立一种合乎此时此境的人格理想，并把它与不知躲在何处的终极价值联系起来。

各级官员都是聪明人。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大家都认清了局势。

只要是狼和羊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定局了。

明朝中后期也存在失业问题。人多地少，人口过剩，在生存资源的竞争中失败的人们，最后便沦为流民。追究起来，明朝很大程度上就亡在流民的手里。

这就好比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不成交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真实的常规是：对局者双赢，老百姓买单。

张居正大概是明朝最能干的大臣了。他深知官场上的种种弊端和权谋，圆熟地游刃其间，居然凭一己之力完成了明朝的中兴大业。如此高明的先生讲述大官怕小吏的官场故事，必定大有深意，不可不听。

二十多年前，我在农村当生产队队长，很为公田里的草旺而发愁。看了《诗经》才明白，原来这并不是人民公社的“时代愁”。倒退两千七八百年，到周王朝的地里看看，公田里已然杂草丛生。这并非孤证，《春秋公羊传》何休注也说，“民不肯尽力于公田”。

那些不通的心灵和思想到哪里去了？那些不肯采纳新规则的人到哪里去了？这样的流派和人物必定会有，不过无关大局。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中，只要有一两个认可新规则的就够了，譬如，一个秦国的商鞅就够了。那些冥顽不化之国和冥顽不灵之辈最后都被灭了，被淘汰出局了。他们的后勤供应不足，军队士气不足，国力比较弱，早晚要被淘汰掉。

朱元璋说，我效法古人任命官员，将他们派往全国各地。没想到刚刚提拔任用的时候，这些人既忠诚又重视原则，可是让他当官当久了，全都又奸又贪。我严格执法，决不轻饶，结果，能善始善终干到底的人很少，身死家破的很多。

在三邪二谗之上又加上这块砝码，理想秩序向潜规则堕落的速度将愈发势不可挡。

这又是标准的海瑞风格：透彻地了解症结所在，却不肯承认“形势比人强”的道理，指望以个人道德力量抵抗大势所趋。

灰帮身份虽然并非钦定，却是“势定”的，更准确的说，是政局中互动各方依仗各自实力“局定”的，个人道德的优劣已经无关大局。

我找不准这个转折点的位置，但我知道，朱元璋创建的明朝和朱元璋推翻的元朝一样，其统治集团最后都被百姓看做黑帮。

后来，明朝皇帝的生活更加滋润，竟有人敢二十多年不上朝，而且不爱上朝的皇帝都比较长寿，各自占据皇位四十多年。

这就是淘汰良民定律。良民或死于沟壑，或挤入白员队伍，或者沦为盗贼。这条定律比我开头猜想的“白条兴则社稷衰”确切得多。社稷兴衰是难以计算的，良民的数量却可以计算。白员是低成本伤害能力的追求者和使用者，是“破坏力”集团的成员，一旦他们超过某个比例，便吞噬了良民的扩大再生产能力：白员在人口中的比例继续扩大，还将吞噬良民的简单再生产能力。越过这个转折点之后，良民的数量便开始下降。

皇上明察，看出漕口以食肉动物为食，在食物链中处于更高的位置。这有点像虱子和蚊子，但虱子和蚊子不仅吸虎狼的学，也吸牛羊的血，而漕口却以虎狼的血为主要食品。自然界的进化精彩纷呈，有了动物还会有专门麻痹它神经的毒物，毒物之后还会进化出善于解毒的以毒物为食的动物，如此军备竞赛不断升级，但生态系统也日趋复杂丰富，每个生态位上最终都会出现一个物种，可以充分利用那个位置上的资源流和能量流。我们的老大帝国历史悠久，社会生态的进化水平傲视全球。这个生态体系既然产生了肥硕的食肉物种，就难免产生吃他们的次级物种。

潜规则是在暗中运行的，而白规却以曝光相威胁，这正是抓住了潜规则体系的致命弱点的一击。

消除潜规则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允许受害者监督控制官吏，而让羊群监督甚至控制牧羊犬是很危险的，是可能导致变天的。正如老子和韩非所说，官爵赏罚和军队一样，乃“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为了保证血染江山永不变色， 控制权一定要牢牢掌握在牧主手中，哪怕潜规则泛滥为洪水滔天。

在这些彼此矛盾的因素之间，谁玩得高明，谁善于发挥儒家兵家和法家的智慧，治民治军治吏，在综合平衡中争取最大收益，谁就有希望攫取天下。

血本经营是一门大学问。

总之，段知府算路深远，且步步都是胜算，步步都是“打将”式的命令手——不想输棋，就要在段知府指定的位置上落子。只要对局者不是疯子，懂得趋利避害，知道丢卒保车，乖乖就范便是唯一的选择。

往极端处说一句，规则选择者最大的损失，莫过于自身的死亡。暴力可以制造死亡，因此，暴力最强者拥有规定选择权或决定权——这就是元规则，决定规则的规则。

英雄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物，稳定的常规秩序中不需要英雄，也没有英雄的位置。

总而言之，征税的压力越大，反叛的压力越大，帝国新增的暴力敌不过新生的反叛的暴力。全国形势到了这种地步，崇祯便走投无路了。在我看来，崇祯和明朝就是被这种U形弯勒死的，故称其为崇祯死弯。

理解中国历史和国情的关键，恰恰在于搞清楚隐蔽在漂亮文章下边的实际利害格局。没有这种格局的保障，那种规定不过表达了政府的善良愿望或者骗人唬人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