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幸福？人们跟随它，追寻它，人们为此累得要死，而它并不在那里，它只产生于人们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对任何事物有所怀疑的时候。

姑娘正吸着一根吸管，朝四周轻蔑地看看，目光里全是青春年少的凌厉、冷漠、高傲和愚蠢。

儿童的无知和轻率于是创造了一个半隐半现的世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带着如此鲜亮的色彩留存在记忆中。

同时，她内心有一个更成熟、更老练的自我，因为我们的灵魂蕴含了好几个不同年龄的生命，从孩童到我们日后变成的垂暮老者，这些生命和平相处在我们的身体里。心灵的某些部分一一那些苍老、睿智的部分知道当内心的挣扎、第一次伤了自尊、第一次动心之后，爱情到底是什么。

妻子的灵魂、精神、智慧，所有这些都不重要，他对她的爱完全超越了这些。他真正爱的，是当她把头靠在他身上时肩膀的那一个温柔的动作，是她乳房的形状和温热，是一个眼神，一个变调的嗓音，是当他靠近她，她拒绝或躲开他时（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做出的一个迅速而慵懒的小手势。是这些让他无法痊愈。

他活得太累，总觉得所有一切都在密谋偷走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忏悔的心，谦卑的心，永无止尽地惶惶不安，像兔子的心......

芬兰，气候向来恼人。夏季短暂，冬季漫长严寒。中午时分，仅有一道日光刺穿云层照亮雪地，闪耀着，转而消失。

“我不明白，妈妈。“娜蒂娜说，眼里闪着无辜，直视母亲，无法读到隐藏在它们深处的想法：母亲，永远的敌人，啰嗦的老妇人，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看不见，关在自己的贝壳里，只想着如何阻碍年轻人的生活！””

十五岁的时候，她在知道自己嫁妆的钱数的同时，也学会了如何对一个认识的人视而不见，如何用冷漠、一动不动的目光一眼就把他们看穿，好像他们是玻璃做的，如何抬抬眉毛，如何让一丝冰冷的微笑掠过唇边。她直直地看着越来越苍白的吉奈特，用她的态度、沉默、傲慢表示她的确在努力回想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她很清楚自己曾经见过她，和她说过几句无关轻重的话，但她想不起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她，然后从她身边走过。

他猛然想起他这个或者那个朋友，到了退休、打高尔夫、回乡养老的年纪，就无缘无故死去了。他们享不了富裕休闲的清福。那古老、忧虑的因子在他血液里发酵，将他侵蚀。是的，他已解脱，他，至少是暂时地，从流亡、贫穷和匮乏中解脱出来，可那印记依然在，无法磨灭。

街上的人群越聚越多。老人们最为激动亢奋；他们过去从不碰酒，还不准年轻人喝酒。现在倒好，谁要是挡住了他们的寻酒之路，他们就会捅死谁！他们闻到了酒的味道。

“与其说是因为爱情，”奥古斯丁说，“还不如说是因为婚烟。不是因为爱情，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一种短暂、非同寻常、并不真正重要的结合，但在婚姻中，却是两个家庭的人在对抗。两种陌生、敌对的血统在斗争，直到其中有一方被打败为止；

在这个尘世间，在这个由疯狂的刽子手和愚蠢的牺牲者组成的世界里，唯一无害的生物便是像他这样的自私鬼。他们不触痛任何人。在雨果看来，人类所有的不幸都是由那些爱他人胜过爱自己而且渴望他人认同这种爱的人引起的。而他呢，他只试着幸福、平静地生活，仅此而已。其中的奥秘很简单。只要把这个世界看做一出离奇古怪的戏，一出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值得夸赞的戏，那么它就具备无穷的美感了；

啊！是啊，毕竟，建造这样一座不可或缺的大教堂需要几个世纪，而创造一个和所有人一样的普通人只需几秒钟的时间，因为他们是可以互相替换的，他们都有着同样庸俗的情欲、低级的趣味以及一颗愚蠢的头颇，唉！”

他确信自己是被爱着的，便不再寻求人们的好感，而他们却把这份好感毫无保留地给了他：只有在我们不再渴求一件东西时，才会轻而易举地得到它。

她是一位非常不幸的女人。不能接受事物本来的样子，又太过骄傲不愿尝试去改变，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对孩子也一样：她试过用孩子们来安慰自己没有得到过男人们的爱情，但她认为这样的安慰还不够，于是她就迁怒于自己无辜的孩子们。她一直认为他们长得不够好看，不够健康，不够乖巧，无法弥补她的损失。

在这个尘世间，在这个由疯狂的刽子手和愚蠢的牺牲者组成的世界里，唯一无害的生物便是像他这样的自私鬼。他们不触痛任何人。在雨果看来，人类所有的不幸都是由那些爱他人胜过爱自己而且渴望他人认同这种爱的人引起的。而他呢，他只试着幸福、平静地生活，仅此而已。其中的奥秘很简单。只要把这个世界看做一出离奇古怪的戏，一出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值得夸赞的戏，那么它就具备无穷的美感了。

首先是孤独。像求生的本能，像被禁锢的快感，像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是一位执意孤独的作家。这种孤独在今天像一个召唤，一种自我升华。

不，她是野性的、暴烈的，睁大眼睛看着世界，被一个梦的宇宙所占据。少女时代，她的白日梦越发幽深：她发现了文学。

在内米洛夫斯基的世界，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氛围：脆弱的和平、模糊的身份、正在消解的行动、濒临堕落边缘的人物、缓慢的退化。

她的文风所流露的现代性，尤其是通过纠缠在她所有作品中萦绕不去的主题所维系的，那就是模糊性。情境的模糊，人物的模糊，存在的模糊。内米洛夫斯基是懂得如何把灵魂的撕扯和自我的分裂描绘出来的二十世纪作家。我们永远都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整个的存在历程就是试图把分裂的自我整合起来。在这个无边无际的迷宫里，写作试图辟出一条认清自我、平息痛苦的道路。

阿涅丝带着一丝怪异而痛苦的冷漠想：“要是有一天，汽车载着他和他正摸着的女人，在一顿过于丰盛的午餐后，撞到一棵树上。桑里或奥克塞尔来的一通电话。你会觉得痛苦吗？”她奇怪地问自己在黑暗中不声不响、神情专注、看不见的影子。但，沉静而冷漠的影子并不回答，季尧姆壮实的身影挡在她和镜子之间。 “一会儿见，我亲爱的。” “一会儿见，老伴。” 季尧姆走了。

阿涅丝坐在她身旁，一声不吭。房子静悄悄的，沉睡了。屋外，咖啡滤过的香味飘在空中。房间满是燥热又柔和的黄色影子。阿涅丝听到玛丽耶特小心地关上厨房的门，穿过公寓；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在佣人楼梯上越来越轻。她叹了口气，一种奇怪、忧郁的幸福，一种美妙的祥和袭上心头。寂静，空荡荡的房间，确信到晚上都不会有人来打搅她，没有任何一个脚步声或一个陌生的说话声会进入这所房子，这个庇护所......街上也是安静而空旷的。只有一个看不见的女子在弹奏钢琴，躲在遮下来的百叶窗后面。然后一切沉寂下来。

在性和肉体方面，她可以接受一切、原宥一切。她对爱情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因为她很冷静、很理智，会说：“啊！谢了，别烦我了。我又不是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她对男欢女爱的看法很天真、很夸张，就像一个被允许拿母亲的珠宝来赏玩的小姑娘一样，殊不知人们借给她的不过是些假珍珠，她却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把玩，让人觉得既可笑又可怜。

但是，失望的泪水还是涌上眼眶。男人们跟她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对她是那么冷漠，她不仅期待从他们那里挣点钱，还希望能得到一顿晚饭，但是他们每一个都是陌生人，每个人都把给予幸福的可能、安全、财富和真情藏掖着。

第二天我又去了。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栋房子。我不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远不如去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命运。和第一次一样，我站在客厅里，我不敢打开其他房门，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急匆匆地穿过森林。多么寂静！......一丝风也没有；冰冷的空气，带着雪、冷杉、新鲜树木的气息和遥远炊烟的味道，沁人心脾，令人沉醉。在北方，呼吸是一种真正的肉体享受。

他痛恨车站、港口，还有渡轮。不要漂泊，他要生生死死都在同一片土地上。

“哦！谢谢，先生，谢谢......快来，雅沙。”他一手牵着孩子，另一只手则提起克里斯蒂安的行李，尽管这令克里斯蒂安感到不自在，阻止了他。 “让我自己来吧，我们去看看。” “让我来，先生，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进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在餐桌前人座了。母亲看着她，带着一种奇怪的先见之明：“可怜的玛丽耶特，过去那么漂亮…” 她的几个儿子，她看不到他们变老发福，掉了头发，出于某种母性的怜悯，他们在她眼中总是年轻英俊，但在玛丽耶特身上，她看到的只有岁月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