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

你是谁啊，读者，一百年后诵读我文章的人？ 我不清楚你的嗜好脾性与修养，更不了解你是否多感敏锐还是挑剔尖酸苛刻的人。 我所写的玫瑰或许已枯萎，我书中的街道屋宇人物或许已经消匿无踪影了。 但愿你能相信花儿确曾芳美过，街道屋宇曾经平整坚实过，人物也同你一样喜怒哀乐过。 而且，请相信我一百年前的诚心与诚意。

我们爱一个人，记得他，那么他就永远活在我们的心头；同样道理，我们爱这个家，珍惜我们生活在这里的一段时光，那么无论走到天涯海角，甚或有一天它被夷为平地，片瓦不存，也一定仍会鲜活地存在于我们四个人的心头。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事物，但我们的心却有一种魔力，能使有限的事物化为永恒不灭。

饭厅和起居室的灯光，从日式房屋隔间上方镂雕隙缝流泻下来，在台先生盖着的微暗的衾被上投射有花纹的光影。 两年过去了。奇怪的是，我至今清楚记得那一道一道照射在衾被上有花纹的光影，以及当时仿佛麻木地看着那些光影的自己的心情。

聒噪者，如拂晓林间不知名的啼鸟。铜锣湾街头的行人。星期日茶馆里持牌等待叫号码入座的食客。雄辩者未必聒噪，却是滔滔不绝；聒噪者未必雄辩，只是喋喋不休。 女人而聒噪，实不可取。男人而聒噪，陡增人厌。大小筵席间的应酬话，最是聒噪无味，而往往有人卖弄知识或幽默。谈烟草、品美味、讲笑话、说双关语，聒絮一个晚上，自己回到家里已不复记得所言所语，听众则未跨出餐馆大门早已忘记谈笑内容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和林样不同的是，你是以家为一定的根，然后时常游移。我看您勤奋持续地在追求着什么，精神和物质，好像都要最好最上乘的；我则是彻底的无根，自己赚钱，然后去流浪。觉得对父母感到抱歉或思念的时候，便回故乡暂住一些时日。所以我不能拥有太多或太好的东西，因为那样子在割舍的时候，会变成心理的负担。我是意思是说，我时常是以旅邸为家，打开行李又合上行李需要的生活，使我于物质只能要求实用的和牢靠的，而不能太过讲究；当然，我也会在这个限制之下稍稍发挥一些个人的品味和风格。

似悠悠又匆匆的十三年流逝过去。我自己在这些岁月里，又体验过许多难忘的欢乐与哀愁，但是追寻那一段平淡细琐的往事，总令我仿佛又回到年少的时光，许多与母亲共度共享过的吉光片羽，便又陆续似真如幻地闪烁眼前。如此可亲，如此温馨，于温馨可亲之中，又似乎有一种令我心中隐然作痛的什么东西参与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