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隙

「在必要的時候，是可以說謊話的。不管是說謊，還是講真話，我們大家都是為達到同一個目的。說謊的人這樣做是為了取得信任並由於他的欺騙而得到好處，說真話的人則希望真話會使他得到益處和更大的信任。因此我們只不過是用不同的辦法達到相同的目的罷了。」

他含糊自语，慢慢晃着脑袋，身子向下滑去，像只正在放空的皮囊。

他现在想的是睡觉。之前的那几天里，没完没了的手机铃声或振动声会时不时在他的枕边、怀里或是裤子侧兜里发出，像一种奇怪的鸟似的忽然间大量地繁殖起来，到处都是它们的窝，把他带到一个又一个乱哄哄的聚会场所，喝酒，说话，加深感情，帮忙解决一些难办的事，到处都会岀现些奇怪的女人，穿着名贵皮草，金首饰，浓妆艳抹，像随时都能开口唱戏似的。

今天与众不同。早晨的暗光出现在手表的玻璃表面上的时候，我就在看着表针是怎么运动的，金属的表盘逐渐清晰，表针的侧影也非常清晰，运动的秒针优雅地走着，单纯极了。我觉得它美，因为时间跟我已没什么关系，我在时间的外面。我其实就是那运动的秒针。我以前有过这么轻盈么？没有。

对于这个条件完备的“家”，他母亲认为再有一个女人愿意留下来就完整了。他似笑非笑，是这样。其实不是这样。让生活保持一种流动和随意才能有意外的乐趣。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乐趣。所谓的乐趣都是想象出来的，在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前。

在他看来，女人的愚蠢并非智力层面的，而是在于，有时候她们会以为自己有权为一个男人搞个小型政府，然后让他服从某种专政，在这个过程中接受她所安排的那些规则，并就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还有比他更了解政府的复杂运行规则的么？他可不想变成模范市民。

外面下着雪，灰暗的斑点，忽然看到它们的时候会觉得是夏天里的飞蛾，正在闷热中纷纷坠落。

西边落日已没入冰冻的云层，此前激起的深红云气也已凝结为类似于陶瓷上的彩釉一般的物质。

世界在这里，从我这儿向四面伸展到虚无的地方，我敢说我就是世界，以前我那么怕它，担心它忽然毁了我，现在才知道只有我能毁了它，因为它就是我。

我的时间从你的手指尖开始。从最修长的中指的尖端向两侧延伸，然后再次汇合。你的手指好像是一种植物，直到夏天时才变得丰润完美，无法形容。我有数不尽的想象物来对应你的手指，它们丝毫不比森林中的植物少。我生命的起点就在你这里，在你的手里。我注视它们，清楚地体会到时间的无限。这是我从没有对你说过的。这是全部。你为什么不接着问？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在不在还有什么意义？……省城里人多如蚁。街道交叉比人的神经还要密集，倒是藏身的好地方。

车厢是个与时间没什么关系的空间，在这里想象力会自由自在地四处飘游。……在四十多分钟的旅程中，我的想象时不时被饥饿的感觉打断，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停住的时间又动了，和胃肠一起蠕动着。有个女人推着白色推车从车门那边过来，装着各种食物和饮料，红红绿绿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不想吃东西。任何东西都是没什么用的，现在都不需要。我目送着它们走过去，觉得它们也是时间的一部分，不是吃掉就是空空放掉了。

我就在你的对面。你不可能知道。在望远镜里，你近在咫尺。你总是忙忙碌碌……这间房子的唯一好处，就是空，除了床和椅子，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装饰。我们难得见上一面，在电话里几乎无法交谈，充满了可怕的空白。只有面对面时才能说话，毫无保留。…… ……她不在乎肉体，基本上已经忘了，可有可无，要放在那里的话可能连五万也不值。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要是你把自己标上价的话到头来只能变得一文不值。她说她会注意的，因为她很正常。一切都正常。也可能会假扮狂热，但不会失控。…… ……我不想自己到头来纯洁得一无所有，她认真地说道。

他没说话，她在靠近。他安静看着她，“我记性不好。”很快地，她的头发她的气息淹没过来。他没有推开，也没有迎合，任由自己没入黑暗，让她围绕，甚至还会被程序化地溶化、分解，成为无数个微小的局部。她柔软。柔软无声息地将他分解成细胞。她是他的外壳？他安静地让她将自己包容，就这样等着，他知道她在找着什么，一个只有她才熟悉的日常生活底下的马革，用她那近乎刻意的火焰照亮他。她从不相信他总能随意改头换面。

那幢小楼在一群破旧的楼里，在四周的灯影和积雪的映衬下，远看像个发光的黑盒子。

……公共汽车空空荡荡的车厢在急速的震动中发出轰响。我像一只松动了的破旧螺丝，抖动着。

实际上，他觉得现在回哪个地方并没什么区别，都一样，而过去在他心中，不同的房子就是不同的世界，他可以过不同的生活，有不同的秘密。如今想来，这种想法本身就十分可笑。世界上有秘密的事么？可笑的秘密。他忽然想，假如有一天他消失在人们之间，没有消息，人们会不会找他？

在梦中，她来了，一片黑暗中的轻柔的火，与以往完全不同，忽然间成熟了，像夏天湖水中的水草一般滑过他的身体，聚拢过来，围绕簇拥着他，热烈坦然地展开袒露自己，没有语言……她在他的耳边呼吸，她轻声问，这样你喜欢么？

说出这方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个夏天的下午，在那间狭长的档案室里，你躺着，侧着身子躺在长椅上，阳光透过灰色窗帘的缝隙穿越半空中无数的尘埃照射在你的身上，你看着天花板这样说话，断断续续，没有什么犹疑，你是在公共汽车里忽然想到的，这种方式，很干净，没有痛苦，你认为自己的血不多，时间不会很长，这是你的优势，那时你已经让我感到你很美了，你的声音让我着迷，同样，你的体态也让我着迷，你修长的腿，透过薄工作服的臀部曲线，使我看到了你说的死亡的另一方面。

……她回来了。不开灯。她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动了动，点燃液化气灶，在蓝火苗上坐上水壶，壶擦得亮堂，侧面有火的光亮在闪动。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四周是黑暗。只有黑暗。我也一样了，是黑暗的一部分，最小的，最细微的，越来越小……明天早晨的阳光将是最纯净的，它会温暖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现在准备把那首古诗，不，是古歌，再抄写一遍。在你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