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

23［回忆有着这样一种极大的优点……没有什么东西可再丧失］参看《非此即彼》的第一部分《间奏曲》：“对我而言，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比回忆更为危险的了。如果我回忆一种生活状态，那么在这个时候，这状态本身就停止了。人们说，分离有助于使爱情重新焕然。这当然是对的，但它是以一种纯诗意的方式去使爱情重新焕然。活在回忆之中是一种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圆满的生活，回忆比所有现实更丰富地使人心满意足，并且它有着一种任何现实都不具备的安全感。一种被回忆。生活状态已经进入了永恒，而且不再有任何俗世的兴趣关注了。”

“重复”的爱才是真正唯一幸福的爱。就像回忆之爱一样，它没有希望的不安、没有“探索”的使人焦虑的冒险性，另一方面它却也没有回忆的忧伤，它有着“瞬间”的至福的确实性。希望是一件新衣服，又挺又紧又崭亮，但我们却从不曾穿上它过，因此不知道它会不会合身或者它会给出什么样子。回忆是一件弃置的衣服，不管它多么美丽，它总不再合身，因为我们已经成长而无法置身其中。重复是一件磨不破的衣服，它贴身而柔软，既不紧又不松。

如果一个人在他开始去生活之前不曾在生活之海中航行过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去生活；如果一个人曾四处航行但却厌倦了，他是有一种糟糕的人生观；如果一个人选择了重复，那么他是在生活。他不会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地追逐蝴蝶，或者踮起脚尖顾盼世界上的奇观；因为他认识它们；他也不会像一个老妇人那样坐着在回忆的手纺车上进行编织；他平静地<原文开始>走着自己的路，因为重复而感到喜悦。

一个人内心中所有的深刻感动在总体上将“观察”缴械了。

在每一个无法被实现的爱情关系之中，不管这关系是怎样开始的，玲珑得体是一切之中最侮辱人的；一个有着爱欲的目光而不怯弱的人，他很容易看出，如果他要保持这女孩的尊严，那么，“不使自己玲珑得体”就是他所剩下的唯一手段。 一个人借助于坚定执着并且通过钝化自己的观察能力能够达成一种单调，这单调有着比各种最琢磨不定的消遣远远更为巨大的麻醉性力量，并且，还能够随着时间的流转而变得越来越强劲，就像一种魔咒。

谁愿意面对每一件稍纵即逝的事物、面对每每无力更新灵魂的新奇事物而多愁善感？假如上帝自己不欲重复，这世界就不会存在。他或者追随表面的希望、计划，或者收回一切而置于回忆之中。但他没有这么做，因而这世界在继续，它继续因为它是重复。重复——这是现实，是生存的严肃性。渴望重复的人就严肃性而言是成熟了……

重复和回忆是同样的运动，只是方向相反；因为那被回忆的事物所曾是的东西，向后地被重复；相反，真正的重复则向前地被回忆。

她是您的唯一所爱，尽管对于您来说要把纯粹的诗意关系转译成一种现实的爱情是不可能的。

即使我比皮耶罗更饿，我也还是不愿意吃下人类所给出的解释。一个人把手指插进泥土，以便嗅出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国土上，我把手指插进生活，——它什么气味也没有。我在哪里？这意味了什么：世界？这个词意味了什么？是谁把我骗进了这一切并且让我现在站在这里的？我是谁？我是怎样进入世界的；为什么没有人来问过我，为什么没有人用习俗和规章来让我知道，而是把我插进队列，就仿佛我是被从灵魂贩子那里买来的？

如果有一个女孩要这样地保持不婚而忠实于我，那么，她就会比世上任何东西更令我害怕，远甚于自由人对一个暴君的害怕。她会使我焦虑， 每一个瞬间我都会意识到她的存在，就像一颗发痛的牙齿。……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对感情过于骄傲而无法忍受任何人会具备比我更坚强而更持恒的感情。……也许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他无法忍受她从他身上【榨取】出来的这一【痛苦的钦佩】。

这运动只是在你的内心之中发生；在那里，你每一瞬间都将生活投入进去，每一瞬间都失去生活并且又重新赢得生活。……我没有什么可遗弃的，我不欺骗任何人，我不因为对任何人忠诚而使之伤心，我的灵魂不因为我必须是别人伤心而伤心。在我回到家的时候，没有人审视我的表情，没有人盘问我的形象。没有人向我的本质存在套取一个解释，我甚至自己都无法给别人一个解释：到底我是在喜悦之中感觉到至福，还是沉陷于困苦悲惨，我是赢得了生活还是丧失了生活。

一个人活得越老，他对生活理解得就越多，就越能感受到生活的舒适之处，并且越能品味它们，一言以蔽之，他越能胜任生活，他就越不满足。满足，完全地、彻底地，在方方面面都得到满足，这是绝不可能的，而或多或少的满足又不值得去折腾，不如干脆彻底不满足。任何一个煞费苦心琢磨过这事儿的人肯定会同意我的观点：人终其一生也不被允许以任何方式得到绝对满足，哪怕半个小时也不允许。

“重复”的爱才真正是唯一幸福的爱。就像回忆之爱一样，它没有“希望”的不安、没有“探索”的使人焦虑的冒险性，另一方面它却也没有“回忆”的忧伤；它有着“瞬间”的至福的确实性。

【精神之成熟宣示出自身】 一个知己所说的话【以诸多方式角力般地引诱出】他身上那忧郁的东西

我们会因为我们对所见之物的喜悦而忘却观察。一个人心中的所有深刻感动在总体上【将“观察”缴械】了。

在这知心者在场的情况下他能够大声地与自己说话。

他深沉而真挚地坠入了爱河，这是很明显的，但他却马上能够在最初的日子中回忆自己的爱情。在根本上他是完全地了结了这整个爱情事件。由于他开始这样做，他迈出了如此可怕的一步，以至于他跳过了生活。这女孩在明天死去与否，这不会招致任何本质的变化，他还是会在此倾身投入，他的眼中还是会再次充满眼泪，他还是会重复那诗人的言词。多么古怪的辩证法！他思念着这女孩，他必须强迫自己以便让自己不去整天待在她那里，然而，在最初的一刻，相对于整个爱情事件而言，他就已经成了一个老人。在根本上必定是存在有一个误会。

回忆有着这样一种极大的优点，就是说，它着手从“丧失”开始，因此它是确定的，因为它没有什么东西可再丧失。

在这渴慕之中他与其说是在接近那被爱者还不如说是在离开她。他的错误是无法救药的，他的错误是这个：他站在终结而不是站在初始；而一个这样的错误是并且继续是一个人的毁灭。 【反讽的伸缩性】 这里也必定存在有【一种生命力量去杀灭这一死亡】而将之转化为生命。

【“完全无辜地成为她的不幸之源”】

在这里，这句话本应译作“【完全无辜地变得有辜于】她的不幸”。

他已得以成长而出离了她，他不再需要他向上攀爬所用的梯子。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对于他在事实上并没有区别，只有他的沉郁在“为了她而去让生活充满魔力”中获得欣悦。 他把那丰富的创造力置于刀剪之下，并且把一切都修剪成花束给她。她一无所知。

在白天与夜晚搏斗的时刻，在一道冰冷的颤抖仍在盛夏时节穿透自然的时刻。

一个爱人，她首先通过自己的情欲之爱吮吸掉被爱者的血液。

“去从被爱者身上榨取一切而后弃之”

在那【隐约预感(Ahnelsen)的最初战栗】中，我的灵魂在同一此刻(Nu)之中把所有后果都翻看了一遍，要让这些后果在现实中显现出来常常需要用上很长的时间。一个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隐约预感的集聚。

“重复”的辩证法是很容易的；因为那被重复的东西曾存在，否则的话，它就无法被重复，而恰恰这“它曾存在”使得重复称为“那新的东西”。古希腊人说，所有认识都是回忆，那么他们就是在说，整个存在着的存在(Tilvaerelse)曾存在；而一个人说生活是一种重复，那么他就是在说：那曾经存在的存在现在进入存在。……回忆是异教的人生思考，重复是现代的人生思考；重复是形而上学之【兴趣】(Interesse)；并且也是“形而上学在之上搁浅”的兴趣。

这是想象力精妙的喜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把整个世界放在一个坚果壳里，这坚果壳大于整个世界，但却不会大得让个体无法填满它。

在之上你看见一道风景，总体地描画出一个乡间区域。这一抽象是无法以艺术手法来达成的。因此，这一切通过对立来达成，亦即，通过一种偶然的具体化来达成。……自孩提时代起，那时我们有着一些如此巨大的范畴，以至于我们几乎因这些范畴而昏晕，那时我们拿一张纸剪出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他们在总体上说是比亚当和夏娃间夫妻关系更严格的意义上的丈夫和妻子。

就是说，紧跟在“那理想的”之后的最接近者就是“那偶然的”。……如果一种分类不是在一种理想的意义上涉及其所有对象，那么，从任何角度看，偶然的分类就是最可取的，因为它驱动想象力。……我们要么会要求一种在理想性之中绝对地得以完美化的具体创造物，要么就是要求“那偶然的”。……在闹剧中，次要的角色们是通过那种抽象范畴来起作用的：是在总体上，并且通过一种偶然的具体来达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