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时代

原来年轻时的岁月不过只是年老的自己的一段回忆；原来人活着，就是不断自回忆抽身，不断辨识出那些自己原来早该认得的人事，不断复原到那最后最老的，真正的自己。 原来不断向后退去，只有最后的，才不是幻影。

很久以前江就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像是一株蕨类植物，只会用浅浅的根，贴住坚硬的地表，把最新生的芽，牢牢藏在最内里的地方，然后自己推挤自己，纠结蜷曲成一团苍老的大圆球。他很别扭，他有毛病，然而，他无法为此难过。因为他亦深知，对像他这样一株蕨类植物而言，那些在寂然的黑夜里，从自己孔隙源源冒出的，不会是眼泪那般单纯的东西。不，或许，在某种意义上，那其实变得比眼泪更单纯而无感，就像露珠一样。生出露珠，那不过是存活过程的一部分罢了。 谁会想跟一株蕨类植物，一同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怀疑。

曾有那么多的人，他们穷途一生，无罪无恶；当他们离开时，人们早已没有任何情绪了。

很久很久以后，这对孩子还会记得，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他们那挫败的父亲，是如何利用他们，利用快乐的节日，绕海岸穿门过户打抽丰。他们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那些什么“自由”与“梦想”等等宽远的字眼，都像回身伸手的父亲一样，发出浓浓的酒臭气。那些字眼，是如此地不可轻信，就像故作天真地贩卖着他们童年的父亲一样。那样地自我陶醉。

他亢奋又疼惜地想着。“我的错误、我的缺点就是……”他走着笔，一一罗列，不断记下来；写在纸上写在水上；写在桌面上。 等着吧。等着吧。等我都写下来，都掌握住了，等我把自己准备好，我一定能够去面对、去抵御那些远大于等待的沉伤他想着。他记忆着。

时间散尽，他犹想重新钉一个画架给自己。

屋外，有人出生，有人死去。但那太漫长、太静默、太鬼祟、太猥琐了，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他原来还在一场战争里。

那是在月亮都出現在大城的燈火上時 江才發現自己居然就這樣坐在自家大門口 晾著手 發著楞 所說的每言每語都是廢話 他無由來生起氣來 他說 「我有一種快要死掉的感覺」

電視機裡 母親說 電視機外 到處都停電了 或者只是電視機壞了 搞不清楚 你知道通常人們遇到這種情形時會怎麼做嗎？人們會看看自己屋裡的燈 然後把頭伸出窗外 對著 比方說 對著樓下的人大喊—嘿 現在是停電了吧？這樣問題就簡單多了 「我也想這樣做哦 結果」母親四面八方望望「我找不到燈 也找不到窗戶 也找不到到人 只有我和那台沒有畫面的電視面對面坐著 所以問題就變的很複雜了吧：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

那時 在那樣的豔陽下 她回身一望 當視線被白茫的光線給阻隔時 她會想：原來如此啊一原來年輕時的歲月不過只是年老的自己的一段回憶 原來人活著 就是不斷自回憶抽身 不斷辨識出那些自己原來早該認得的人事 不斷復原到那最後最老的 真正的自己

原来年轻时的岁月不过只是年老的自己的一段回忆；原来人活着，就是不断自回忆抽身，不断辨识出那些自己原来早该认得的人事，不断复原到那最后最老的，真正的自己。 原来不断向后退去，只有最后的，才不是幻影 原来每个人都一样。

那些藏在心底的话，时间一久，全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像是只能借助他们的死亡，才能在日后，记明白了他们当他站在后来的后来，旁观那一切，他发现，在他唯一一次的少年时代里，他所仅知的只是：曾有那么多的人，他们穷途一生，无罪无恶：当他们离开时，人们早已没有任何情绪了。

会有一些时候，人们就只能用此种柔曲又强韧的方式，施与，汲取，活在彼此的见证中了

他们都是这样的——以一生，一砖一瓦自铸一处居所，然后敬谨地守卫它，把它当成此生已成的证明，某种纪念碑。

他没有妄想，他知道生活是什么

当他最后回头看时，黑嘴终于只剩下白白的骨架。那时，山风呜呜振想它的头骨，呼呼吹透它的胸膛，黑嘴就不再喘气了； 它一身轻快，昂昂踏路追来

曾经有那么多人，他们穷途一生，无罪无恶；当他们离开时，人们早已没有任何情绪了

如果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他蛮乐意顺着时间，将自己理好，让自己长成一个与现时的自己不一样的人。无论代价是什么。

她想着，这位如果意识到“人类”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物一一一个人幼时点点走岔的事景，都可能成为他之后六七十年咀嚼不烂的养料。她恐怕会吓得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小孩相处。但这位母亲和利道，所以在离家庭医学科不远的地方，她紧抱一个病中的的婴儿，听任两个好意的陌生人帮她一起出嘴，代她照管个全然健康的孩子。

江想，如果他是高手，他会直接走进便利商店，走到大姊面前，自信十足地对她说：“大姊，我很会算数学喔。然后我想请你看电影。”如果他是大闸蟹，他会一边吐着泡泡，一边告诉大姊一则关于小白兔去西药房买红萝ト的笑话。如果他是熊他不会说话。他会用胖墩温厚的手，交给大姊一封情书。情书将写得毫无特征，于是将能感动世上所有人。 但他是江。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山村里那位年轻的代理神父，开心地向我们宣称，世上所有有味的东西，例如盐巴，都要先融化自己，才能为它所调和的一切带来滋味；做人，也应当像盐巴一样。

很久以前江就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像是一株蕨类植物，只会用浅浅的根，贴住坚硬的地表，把最新生的芽，牢牢藏在最内里的地方，然后自己推挤自己，纠结蜷曲成一团苍老的大圆球。他很别扭，他有毛病，然而，他无法为此难过。因为他亦深知，对象他这样的一株蕨类植物而言，那些在寂然的黑夜里，从自己空隙源源冒出的，不会是眼泪那般单纯的东西。不，或许，在某种意义上，那其实变得比眼泪单纯而无感，就像露珠一样。生出露珠，那不过是存活过程的一部分罢了

总是这样的，头发枯白的她想着。她出现在一些畸零的场面里，她不由自主地成为他人记忆里的一片残影。他们看见她在多年以后，用她来说明另一些完整的道理。他们并不需要也无法事先经过她的同意。 他们甚至不会告诉她，透过她，他们究竟多懂得了什么。 然而，那也许，早就都不重要了，她拉拉左耳，想着。

最后，午后的祖母终究是失败了——她没有死成，她就地瘫倒，滑过黑夜、滑过黎明，占住所有的时间。 于是，午前的江的祖母，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如此，带着小小的遗憾、微微的歉然，与互相知道这些情绪都将在时间里逐渐消逝的无可如何，他与母亲，度过了一个最后想来最为平和而安好的暑假。 他们像两个有家的游民。在那个上学日，他们一同枯站在马路边等待。母亲或许会像他那样打心底觉得好笑：那样多的事景都覆灭了，但奇怪的是，整山村还是只有一条静静的大马路。 就他所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对江而言，在他初能记忆世界时，世界已是水平而流逝不止的了。那时，他若不是已学会站立、已学会行走，也至少已能在一个角落，独自蹲踞一整天了。他看着忙碌的他们，在那些事后想来竟然总是晴好的日子里，背对着他，走远。 他像是只能借助他们的死亡，才能在日后，记明白了他们。当他站在后来的后来，旁观那一切，他发现，在他唯次的少年时代里，他所仅知的只是：曾有那么多的人，他们穷途一生，无罪无恶；当他们离开时，人们早已没有任何情绪了。

光影落尽的黑夜时刻，也许还要更久，她们会这样不看彼此，一起坐着。在每个没有节日可以彰显的无名日子，她们会这样一短一长寥落对话。没有人会记得、会在乎她们这样做。但她们会记得，她们这样一对已完尽作用的母亲，会一起记得，在那些时间里她们共同回忆过的事。

我们时常还会潦草地想起你。我们记得，你是这样一个好与从的人，你总是静静的。然而，不，我们又想，你也有不是的地方，尤其是你总是静静而全然清醒地对着醉酒的我们。在我们真正并不认为你是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你却仍像走钢索那样谨慎，似乎一开口就会下坠似的，那样地迫近疯狂。 尤其是在那样静默的时刻里。

很久很久以后，他还会突然对她提起这段话。在时间与梦想日渐缩减的时候，他还会这样准确复诵起他年轻时早就说过的话。他们都不会去确认一一这些话究竟是不是他初次想到的呢？究竟在逻辑上禁不禁得起推敲呢？不，那已经都无关紧要了。那仿佛是在初老的门上，任何遥向自由开放的话语，都能作为他们曾经年轻过的证据。他们盘算着，要以这种姿态，重新提起力气，去度过更长更久的岁月。话语与话语，那样无能为力成为惟二的两种慰藉，而在时间的两端，母亲刚好都是听众。或者，只比听众多介入一些：母亲是一个总在原地踏步的传令兵。

江的舅舅，在那些江曾经、或者即将与他比肩的年纪里在后山江的外公家留下一整笼鸽子，在山村江的母亲的一格抽屉里，留下一整叠印着不同名字与职衔的名片，如此不断在各式光影中抽身，这样努力想要匿进人潮里。年复一年，他改名字、搬新家，闭眼奋斗半年，用另外半年懊悔自己、忍受他人。仿佛总有无尽的厄运，鬼影一般侵扰他，逼迫他不断迁徙。直到有一天，在新年节庆里，他那样半醉地对着自己姊姊，一字字对他姊姊江的母亲说：“我真希望我没有被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