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的事

人作為一種技藝，它的內涵是那樣深邃。即使天地逼仄，時不我予，最終，當你在記憶里回望，去完整地認識一個人，猶如辨認一件瓷器在窯中經曆的種種。那過程並不全然及令人欣喜，人世間的醜惡總是比美麗更多。但人的某些最美好質地，竟然是在醜惡的環境中顯現，如同瓷器燒出罕見的釉色。 時間是一個巨大的窯爐，煅燒著每個人經歷的種種，一些循環往復的主題。分離。想念。困頓。得意。遺忘。以及回憶。

我们大概早就有了失败的预感。 那预感如此栩栩逼临遂变得比现在更永恒，在它还没实现前的时空里一再重演。我们便是如此受着未来的介入，它在化为真实之前就已经比现在更抢先一步地真实着。 （我多想告诉你这不过是一场幻影般的棋局呐。但我们毕竟还是让那些预感决定了大多数的事。） 有时候，我想做一件我不可能会做的事。那样我便会从自己背编织在其中的那些经纬线中站起身。像个图案脱离了布匹。像那只永恒地叼着一几何化果实的鸟，忽然就拍拍翅膀，从红色的底色之中抽身，飞走开了。

忽然想起，对于初入我生活，许多我所关心的人，他们身上那些美好，短暂少见的品性，我所能把握的是那么少，甚至，往往来不及看懂。另一方面，在我没注意到、没发现到的时刻，一些曾经与我冲突、令我不安、想矫正我的人，或许他们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将绿槐的浓荫，为我张开。

要到更年长，当我自己也常为工作为报税之类的琐事，觉得耐性被磨光了，才明白，暴躁与失去耐心的时刻。往往也是焦虑地发现自己能力局限的时刻，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应付那么多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来，让妳觉得自己被压缩得什么也不剩。那时妳只想大发一顿脾气，让他们别再烦你了。 与其说是伤人的武器，不如说是防卫的方式在防卫的背后，发怒的人是恐惧，也是寂寞的。

但不知為何我們總對那樣長程的移動有種迷戀的想像。爲什麽那移動的意象，帶有一種迫近的力量感，仿佛是自由的。也許就像陳綺貞歌裡說的，離開就是旅行的意義。截斷連貫的生活，把自己從延續的時間之河裡打撈出來。及時渾身濕淋淋還滴著日常的習慣，卻希望孤身前往個什麽地方，讓陌生的太陽把自己曬乾。曬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曬到乾渴地想望一條河流為止。

誰在遠處推倒了一張骨牌，它帶著前一張骨牌的推力向我們倒來了，壓過我們往看不見的地方繼續倒去。

手風琴的聲音，它是樂器中的說故事人。那種清清喉嚨，以蒼老的嗓音開講，卻說了一個最童真的故事的說故事人。無論多麼古老的傳說，就好像上演了無數次的生死，永遠會被當成是第一次經驗。

我以為愛情當中最為精彩的，乃是迷戀乍現的時刻。 …… 這樣乍現的迷戀值得我們更真誠的對待。它應該更堂而皇之。如果它是短暫的那麼它的短暫應該被尊重，不該被人類對付時間的種種策略所扭曲，不該被生活的佈局，對易逝事物的焦慮恐懼，甚至不該被性，所延展。 愛情是一種命名，迷戀是命名還來不及發生的時刻。 迷戀近似一次出發旅行。 一種忽然掉進你生活裡的動機。 一個向量。

我在想或許一切關係都牽涉了讓步，像一棵被房子遮掩的樹，將自己降格到庭院的角落。然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悄悄發生了轉化，做好了準備。也跟開始的讓步一樣容易地，有一天房子拆了，忽然便在打開的天空底下，遍照日光，遍照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