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米海尔

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使用希伯来词语时就像人们对待易碎的名贵瓷器那样小心翼翼。

他急切地问，问话时他畏缩了一下，好像被他自己的问话伤害了。 “没有，” 我说，“我没烦。我喜欢这个样子。” 米海尔问我这样回答是否只是出于礼貌。我否认了。我求他再多讲讲他父亲。我说我喜欢他讲话时的样子。

我要是能够对他说，他的努力已经赢得我的好感，他的手指很吸引人，那该有多好。我不能讲，但我害怕沉默。

这些语词讲述着对我来说、只有对我一个人来说有意义的事实，就像用密电码发出的信息。在地表下面，内外力的相互作用是永恒的。薄薄的沉积岩在压力作用下总处在永不停息的剥蚀过程中。岩石圈就是地壳。地壳下是炽烈奔涌的地核。

“你今天的样子好怪啊。” 我笑着说。 好像我从前就认识他。

我习惯于在清醒的世界中继续自己的梦。夜与昼变成了一个连续的世界。高烧加剧了这种变形效果。那是头晕目眩而又丰富多彩的几个星期。

我的医生罗森塔尔博士常说，是我不愿意恢复，因为有些孩子喜欢生病，拒绝接受治疗，这是由于生病在某种程度上可达到一种自由境界。

我喜欢躺在床上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讨厌做出决定。梦中有时会出现一些棘手的事，但总是有某种力量为你做出决定，你自由得像一叶轻舟。它载着睡熟的船员，任睡梦带你去漂流远行。柔和的冰丘，海鸥，以及表面上阵阵涟漪、幽深之处却又卷动着漩涡的无垠海水。

我在他心目中就像一个臆造品。一个人怎么能期待自己超越另一个人心目中臆造出来的事物呢？但我是一个真实的人，米海尔。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臆造品。

我要是石头做的就好了。坚硬而安宁。冰冷而又现实。

先父约瑟经常说：强人几乎能做他想做的一切事情，但即使最强的人也不能挑选他想做的事情。我并不属于那类强人。

我喜欢受难，因为从受难中可产生一种自豪感。身份失而复得。我的医生罗森塔尔博士常说，是我不愿意恢复，因为有些孩子喜欢生病，拒绝接受治疗，这是由于生病在某种程度上可达到一种自由境界。

猫从不会看错人，猫从不与不喜欢它们的人交朋友

先父约瑟常常说：普通人不可能彻头彻尾地撒谎，欺骗总是要露出马脚的，就像一条极短的厚毛毯，你遮住脚就露出了头，盖住头又露出了脚。人们煞费苦心地寻找借口，目的是想隐瞒什么，但却未曾想到，借口本身就会暴露出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实。另一方面，纯粹的事实又很消极，起不了什么作用。普通人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只能一言不发地观看。一言不发地观看，这是我们所能做的。

分明是一种哀怨。但是欺骗则更可悲，更丑陋。我别无他求。只是窗玻璃应保持透明。别无他求。

他的话让我恍恍惚惚进入了一种宁静的状态，这种宁静酷似午睡后我所体验到的那种静谧；酷似黄昏醒来时那段温馨时光的静谧，那段时间里我温柔，周围一切都温柔。

昨天晚上，我们在爱迪生影院看了一场现代意大利电影《偷自行车的人》。中午，米海尔对这部电影表示了有所保留的认可。

时间用那双修长而坚实的手指将无生命物磨损。一切均由其支配。

生活没有节制的人将会折寿

记得我们曾在住宅边一块沙地附近的空地上做游戏：我们排成长长的一队，第一个人抛球，而后跑到队尾，直到最后一位变成第一位，第一位变成最后一位，一而再，再而三。我想不起游戏的目的是什么了。不记得怎么样在游戏中取胜。甚至忘记了在这场狂热的游戏中是否有章法可循。

但愿我回来时能看到一个健康快乐的你。但愿我离家远行时，你不要想我会发生什么不测。我会想你的。这样，我们并未完全分离。而且••••••无论如何。 我在他心目中就像一个臆造品。一个人怎么能期待自己超越另一个人心目中臆造出来的事物呢？但我是一个真实的人，米海尔。我不是你心中的臆造品

我知道，我承认，这是一种可悲的防卫。但是欺骗本身更加可悲和丑陋。我并无奢求，只是希望玻璃应该保持透明。 玻璃应该保持透明。别无他求。

米海尔和我下楼到院子里抖床单。我俩得稍稍调整动作，一起用力。灰尘扬起。 接着，我们叠床单。米海尔伸开双臂向我走来，好像突然要拥抱我。他递给我两个被角。又退回去，抓住另两角。伸开双臂。朝我走来。交给我。退回去。抓住。朝我走来。交给我 够了，米海尔，我们做完了。 是的，汉娜。 谢谢你，米海尔。 不必谢我，汉娜。床单属我二人共有。 夜幕降临院中。夜晚。最初的星辰。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叫声------是女人的尖声叫喊，或者是收音机的声响，真冷啊。

米海尔说：“雨后的耶路撒冷让人感到十分伤心。实际上，它没有不让人伤心的时候。然而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季节，伤心的程度又不尽相同。”

我在休息静养，对一次都无动于衷。这是我自己的空间。我在这儿。像现在这幅样子。岁月如旧。及时穿着新买的高腰夏裙，我也没有变化。我被小心翼翼地打点，漂漂亮亮地装扮，系上红丝带，陈列在架子上展示，被购买，拆封，使用，搁置一边。岁月一天天流逝，周而复始，没有起色。尤其是耶路撒冷的夏天。

的确，在这期间，我们之间有一种不稳定的妥协。我们就像两个在漫长的火车旅行中被命运安排在一起的乘客，双方得互相体谅，彬彬有礼，互不干扰，互不侵犯，少打听对方的私事。要谦恭有礼，体谅他人。或许可以时不时地闲聊一番，让对方高兴。没有要求。甚至不时流露出适度的同情。

就像是为了重构已在记忆中淡漠了的一场梦魇所做的失败尝试。就像是梦一样难以捉摸。

只要他无言以对，他就微笑，就像一个看到成年人做了什么滑稽事的小孩，那是一种既尴尬又让人尴尬的微笑。

我说，他像个孩子，开始叙说一件事，却不知道如何结尾。发表某种见解，但不敢维护。一个孩子。

有时睁大双眼，我会看到时光。时光像夜间巡逻的警车驶过，红灯急剧闪动，而车轮却缓缓前行。车轮沙沙作响，小心翼翼地行驶。缓缓前行。威胁着，寻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