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我崇高的信仰是，相信血和肉比理智更聪慧。我们的理智可能犯错误，但我们的血所感，所信和所言永远是正确的，理智不过是一具枷锁。我与知识有什么关系？我所需要的，是与我的血相呼应，直接地，不需要理智、精神或别的什么东西来进行无聊的干涉。我相信人的肉体是一团火焰，就像燃烧着的蜡烛一样，永远向上升腾又向下流淌，而人的智力不过是火光照亮的周围其他的东西。

此刻他在沉思，皱着眉远眺那片乡间。各种小小、有趣的形状已从景色中消失；只留下黑压压的忧伤与悲剧的策源地，所有住房、河边低地、人、鸟也是这样；它们只不过外形不同罢了。现在各种形态似已消逝，只留下构成所有景色的物质，挣扎与痛苦的隐秘物质。工厂、女工们，他的母亲，高耸的大教堂，密集的住房完完全全融为了一种气质--阴郁、愁思、忧伤的气氛。

她走过牧羊桥，穿过草场一角，到了板球场。时至黄昏，那一片片草地仍像晚霞一样金灿灿的，推动水车的水流声潺潺不断。她坐在板球场上一棵杨树下的座位上，面对着这黄昏。

他一听这话，赶紧起身出了屋，不多一会就回来了，把脸转过去，走过厨房，匆匆上楼。莫雷尔太太见他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地赶快走到里面的门道，不禁大笑；可是她心中很是痛苦，因为她曾经爱过他。

＂我现在放不下她。＂他说。 ＂好吧，＂她说，＂你记着，有的事情做错了，比解除婚约还要糟。＂

眼下他觉得人生似乎是个影子，白天是个白影子；黑夜、死亡、寂静、休止，似乎这才是存在。人生于世，终日奔忙，孜孜以求——那完全是无谓之事。最紧要的是消失在黑暗中，飘然而去，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一個人往往受生活的支配，生活支撐人的軀殼，完成人的歷史使命，但同時卻又虛無縹緲，仿佛任人去自生自滅，不聞不問。

一个人往往受生活的支配，生活支撑人的躯壳，完成人的历史使命，但同时又虚无缥缈，仿佛任人去自生自灭，不闻不问。 “我等着，”莫雷尔太太自言自语说，“一直等着，可我等的事却永远不会来到。”

'要是你没看见人家也都在追求她，'母亲写信给他说，'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去追求她，我的孩子。你在随着大流这么干的时候觉得很安全、很得意。但你要冷静地看看一旦你情场得意、独自一人时，心里究竟感到怎样。'

“她们都很聪明，她们知道只要夸上几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就会紧紧跟着她们，就像一只狗被人搔搔脑袋时那样。” “得了吧，她们不能老那么搔，”他回答说，“等她们搔过了，我也走掉了。” 她回答说“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脖子上套上了条绳子，拉也拉不掉。”

他们感到自己渺小幼稚，不胜惶恐、惊诧，就像当初亚当与夏娃失掉天真，体会到那股魔力的强大时一样，这股魔力把他俩赶出伊甸园，去经历人间的日日夜夜，沧海桑田。

她对应付悲剧之类的大事和难事，倒是胸有成竹。不敢自信的就是究竟能够应付日常生活的琐事。

在恢复期，一切都是美妙的。片片雪花突然落在窗玻璃上，一时停在那儿就像只只燕子，随后雪花化了，玻璃上只留下一滴滴水蜿蜒而下。又有片片雪花围着屋角直打转，像一只只飞过的鸽子。山谷对面，一片银白世界里有小小一列黑色火车迟迟疑疑地爬过。

那早上天气好极了。白蜡树上长着些细长的绿果子，孩子们都管它叫“鸽子”，微风吹来，果子晶莹可爱地掉落在宅前的园子里。山谷笼罩在黑黝黝的雾霭中，透过雾气，可以看见成熟的稻谷微微发亮，敏顿矿井飘来的水蒸气也在雾气中很快地消失了。晨风阵阵吹来，保罗从阿尔德斯利那片高高的树林上面看过去，那儿的乡村隐约可见，家从来没有像这样有力地吸引着他。

莫雷尔夫妇在大儿子死后，有一段时期彼此相敬如宾。他会茫茫然睁大眼晴，呆盯着屋子那头。接着他突然站起身来，匆匆出去，到三点酒店喝上几杯，回来就恢复正常了。不过他从此再也不到雪普斯东去散步，免得走过他儿子生前工作过的办公室，而且他总是回避那块墓地。

母女俩都有棕色的眼，都生性耽于神秘，这种女人内心蕴藏着信仰，连呼出来的气里都含有信仰的气息，她们看整个人生也是透过它的迷雾。对米丽安来说，当看到瑰丽的夕阳染红了西方的天际，她就认为是她所战战兢兢热情膜拜的基督和上帝在显灵。 米丽安——过于虔诚的信仰者。

一幅素描完成了，他往往要拿去给米丽安看。在那儿受到激励，他才对自己无意中作的画加深了认识。和米丽安的接触，使他增强了洞察力，他对事物领悟得更深了。从母亲身上，他汲取了生活的热情，创作的力量。米丽安把这种热情激励成为白热化的激情。 母亲和情人深刻塑造了保罗。

这棵玫瑰静止不动。花树长得很高，枝叶蔓生。有刺的花梗披挂在一棵山楂树上，长长的枝条密密层层垂在草地上，但见黑暗中到处开满像一大颗一大颗裂开的星星似的纯白色花朵。野玫瑰形成一团团象牙球，犹如满天星斗，在暗沉沉的簇叶、花梗、青草上闪烁发光。保罗和米丽安挨在一起，默默无言，站着观看。从容自若的攻瑰花的光一点一点地罩没了他们，似乎点亮了他们心灵的某个角落。暮色四合，宛如烟雾，但仍掩不住那些野玫瑰。 野玫瑰

他又荡起秋千来了。在她看来，他身上有某种令人入迷之处。眼前他仿佛完全是一个正在凌空荡着的东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飘荡。她从来不会这样入迷，她的兄弟也不会这样入迷。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热情。仿佛他是一团火焰，在空中荡来荡去的时侯，点燃了她心中的热情。 荡秋千

每当他和米丽安一起出去，总是很晚才回来，他知道母亲为这事烦恼，生他的气一可为什么呢，他不明白。他一走进家门，扔下帽子，母亲就抬眼看着钟。她一直坐在那儿想心事，因为眼睛不好，她连书也不大看。她感觉得到保罗给这个姑娘拉走了，再说她也不喜欢米丽安。“她那种人一定要把男人的魂儿都勾得一点不剩，”她暗自说；“而他竟听凭自己被她勾引过去，真是个傻瓜。她永远不会让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永远也不会。”因此他跟米丽安出去的时候，莫雷尔太太心里就越来越上火了。 母亲看不惯米丽安。

她看上去好像非常伤心。保罗得很奇怪。在他自已的家里，安妮就喜欢做个姑娘。她没有那么多责任心，她的事也比较轻松。她从来没想过不做姑娘。可是米丽安几乎拼命希望自己是个男人。然而她同时又痛恨男人。 “可是做个女人和做个男人是一样的呀。”他皱着眉说。 “哈，是吗！可什么都归了男人。” “我认为女人应该乐意做女人，男人也应该乐意做男人。”他回答说。 “不！”她摇摇头，“不，什么都让男人给占去了。” 不甘现状的米丽安。

他待在路中央，全神贯注地不知做什么。远处苍茫的暮色还留下一抹金光，把他衬托得像个黑色浮雕。她看着他，身子虽然瘦弱，却很结实。就像夕阳把他给了她。她感到心猛地抽紧了，她意识到自己一定得爱他，她发现了他，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少有的潜力，发现了他的孤独。她像是“天使报喜节”听到圣灵降生的消息一样，战战兢兢，慢慢朝前走去。 就像夕阳把他给了她。

只有在他画素描的时候，或是其他人都去听黑人唱歌的时候，他才是完全属于她的。他会滔滔不绝地讲给她听，他是多么喜欢地平线，林肯郡绵延不断的天空和田野，对他意味着无穷的意志，正如诺曼底式的教堂弯形的拱门重重叠叠，意味着不屈不挠的人类灵魂，顽强地向前跃进，不停前进，漫无止境。他说，诺曼底式跟垂直线条和哥特式拱门截然相反，哥特式拱门是直冲云霄的，接近极乐境界，消失于天国。他说，他自己属于诺曼底式，米丽安则是哥特式。她听了这样的话也点头同意，不加反驳。 诺曼底式和哥特式。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自然年纪还轻，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又很抽象，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来解除心中的痛苦。可是他怕她。他硬把自已心里像一般男人对女人那样对她的需要看成是见不得人的事而压了下去。眼看她忍受痛苦激动的折磨，拼命排除这种念头，他也就此把这念头藏在心底。正是这种所谓纯洁作梗，弄得他们连初恋的吻也不敢尝试。她似乎受不住肉体爱的震动，即使是一个也受不住。而他也太敏感，太胆怯，不敢去吻她。 青春的压抑。

她长着一对瞧不起人的灰眼睛，雪白的皮肤，丰满的嘴巴，上唇稍稍翘起，不知是表示瞧不起天下的男人，还是一心想要人家亲亲她，不过看来准是前一种情况。她把头往后仰着，仿佛是因为瞧不起人，或许也包括男人，オ存心想避远一点的吧。她戴一顶陈旧过时的大黑海狸皮帽子，穿一身似乎有点故意做作味道的朴素衣服，就像穿了个大布袋。一看就知道她家里穷，而且没什么审美观。 保罗对克莱拉的初次印象并不好。

“她高兴死了一她把他从我身边抢了，多高兴啊。”保罗走后，莫雷尔太太心里大声呼叫着。“她不像一个普通女人，能让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独吞了他。她要拉走他的心，把他全部吞下，一点也不剩。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自立的男子汉一一她会把他榨干的。”母亲就这么坐着，辛酸地想着心事，心里净打架。 莫雷尔太太恨米丽安抢走了保罗。

“今天清晨小鸟把我唤醒，”他念道，“天刚破晓，我卧室的小窗子已经泛白，又呈现出一片黄色，林中百鸟欢快歌唱，歌声不绝。整个黎明在震颤。我梦见了你。你是否也看见了黎明？小鸟几乎每天清晨唤醒我，在鸫鸟的叫声中，我总觉得有点令人心寒的东西。天是那样蔚蓝…” 米丽安的法文作业。

保罗的恋爱事件的第一阶段到此为止。当时他约莫二十三岁，虽然，还是个童男子，可是他那股性的本能长期受到米丽安的过分净化，如今变得格外强烈。他跟克拉・道斯说话的时侯，一腔热血往往越流越快，越流越猛，胸口特别堵得慌，宛若胸口有团活生生的东西，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新的意识中枢，预告他迟早总得向这个或那个女人求爱。但是他属于米丽安。这一点她绝对肯定，他是承认她这份权利的。 一段恋情结束，另一段恋情开始。

尽管她一肚子辛酸，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她不能不记在心头。她知道，自己感到多少给他牵着鼻子走，她就恨这点。因为她身不由主。从她感到双方的爱对她来说有点过分强烈的时候开始，她就恨自己不该爱上了他。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所以恨他，正因为她爱他，他却左右着她。她对他这种左右曾经反抗过。她曾经尽力争取在最后摆脱他。现在，与其说他摆脱了她，倒不如说她真的摆脱了他了。 分手。

他默默坐着。他一心抱怨她欺骗了他。他满以为她崇拜他，实际上她却瞧不起他。她让他信口胡说，偏偏不予反驳。她让他一个人瞎闯。不过他话到嘴边又咽住了。他不敢说他满以为她崇拜他，实际上却瞧不起他。她找到他的岔子应当当面告诉他才对。她不是光明正大，他恨她。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当他是个英雄似的看待，心里却悄悄地把他当个小娃娃，傻孩子。那她为什么要听凭一个傻孩子出乖露丑呢？他心里恨死她了。 保罗恨米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