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

他看见从庄那头走来了一个圆全女，十七岁，也许十六岁，她的辫子在肩上垂着，一走一荡，像永远都在肩上站着的两只黑鸦雀。受活庄是那样一种景象呢，开会时你站在台子上，台下是一片瞎子和瘸子，不瞎不瘸的，又多是聋哑者，你在瞎群里，你的眼就是两盏灯；你站在瘸拐的人群中，你的两条腿就是两根旗；你坐在一群聋人间，你的耳朵就是能听千里之音的顺风耳。在这里，一个圆全人就是一位统帅，一个皇帝。

乡长说：“我cao你妈，那是给列宁用的汉白玉石呀”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不用cao我妈，我们给九都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说：“我cao你妈，真的不扒吗？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真的不用cao我妈，县长有交代，这儿有一点儿更改，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日头是黑红暖暖，从西山梁的那边照来的。风是黑爽凉凉地从台子后边吹来的。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地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儿不染，虽没有老槐花那样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

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样在她身上锤锻凿开，她在他身下像一热泥样柔和软韧。到了受活尽了时，喘息着，她说受活吗？

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身上哗哩啦啦抖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热得汗已经把最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臉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黄里的一层儿血红色。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孩子オ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床头地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罐里的最后一升子杂面也挖进袋里背走了。 背走了，到院落还又回头说 你们想想嘛。天下哪有残人比圆全人过得好的道理吗。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百里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蓝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样，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没有风，乳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险上、沟里，和这样那样景的物的处地旁，都如水样摊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