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天堂里的圣徒——他们怎么可能不美好、不纯洁呢？不用称赞他们。可是泥沼里的圣徒——啊，那才是千古奇迹！那才叫人觉得生活是值得留恋的呢。看到罪恶的渊薮中出现的崇高的道德；自己打泥沼里挺起身来，眼睛上还挂着泥浆，看到第一眼美，朦胧而又遥远；看到从懦怯、脆弱、邪恶和一切深渊中的兽性里，产生力量、真诚和崇高的精神本质。

“原来你打泥沼里爬起来了，马丁伊登啊，”他一本正经的说。“你在万丈光芒里擦干净自己的眼睛，把身体探进星空，跟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摆脱了残暴的兽性”，并且从一切强有力的权威手里夺取了最好的命运。”

怜悯和同情原是地下的奴隶营中产生的，无非是聚集在一起的伤心人和弱者的那份苦难和血汗生活的产物罢了。

“咳，你觉得他怎么样？”阿瑟问道。 “挺有趣。就像一股臭氧，”她答道。

…，于是想象力像一块毫无生气的铅块，沉甸甸地掉到了地面上。

她这种思想上的狭隘性不少人都有，他们总以为他们的肤色、信念和政治史无懈可击和最好不过的，而遍布全球的其他人却不像他们那么幸运。就是这种思想上的狭隘性使古代的犹太人感谢上帝自己生来不是个女人，使现代人派遣传教士去天涯海角从事更换神祇的工作，也使露丝产生一种愿望，要把这个来自生活的其他角落的人塑造得跟生活在她那个特定角落的人一模一样。

他茫茫然地写呀写的，说来奇怪，跟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只顾沉浸在他过去生活的文学氛围里，觉得自己活像一个熟门熟路的鬼魂。他想起有人说过，鬼是死去的人的灵魂，可是这个人太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一时停止了写作，思量着会不会自己实在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也并不知道，在世界各地莫尔斯之流的客厅里是找不到那些一心想探索事物奥秘、追求终极真理的人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人像孤傲的苍鹰，高高地独自在蓝天翱翔，远离大地，远离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有些人们（persons）需要向导，大多数的人都需要的；可是我以为我没有向导也行。我在海图室里已经待了好久，我就快要认得里头的道路，知道我要参看哪些海图，踏勘什么海岸了。根据我自己的看法，我一个人来踏勘要快得多。一个舰队的速度，你知道，正是其中一艘速度最低的军舰的速度，而教师们的速度，也同样会受到这样的影响。他们绝对不可能比他们那帮落后的门生跑得快一步，可是我给自己规定的速度，可以比他们给整个教室的学生所规定的速度来得高。” “‘独行者行最速，’”她针对他引用了一句诗句。

他来到她身边，吐露着广大的天空和辽阔的原野的气息。他脸上带着热带太阳的熊熊烈火，鼓鼓囊囊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里满是原始的生命力。

事实上她是第一次跟一个人的灵魂做游戏，而塑造他那可塑性很强的性格也是令人高兴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怀着一番好意塑造着他。何况，跟他在一起也令她陶醉，她对他不再反感了。第一次的反感事实上是对她尚未察觉的自我的一种畏惧，而现在那种畏惧已经休眠。

“你知道不，”他又说，“我为巴特勒先生难过。他那时年幼无知，为了三万块钱糟蹋了自己一辈子，而现在那三万块对他已完全是浪费。整整三万块能为他买到的东西还抵不上他年青时储蓄的一毛钱所能买到的。比如糖果、花生或是顶楼座位的一张戏票。”

她（罗丝）对把小说卖给杂志这回事不感兴趣。她认为重要的是结婚。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像她不知道自己要马丁找职业的愿望正是向往做目前的女人的本能冲动一样。

“他们会爱你的，马丁，可是他们更爱的是那套微不足道的道德观念。”

为美本身而美吧，……在这些人烟稠密的腐化堕落的都市，你指望些什么呢？你待在这里一天，浪费了时间去迎合杂志界的要求。出卖了美，你就一天在干自杀的行为。（这话直到今天，也依然没有过时，或许在未来也同样适应。）

他过去爱好诗歌，是为了美；可是自从认识了她，那扇通往爱情诗的辽阔原野的大门就大大地敞开了。她给他的理解，甚至比盖莱和勃尔芬区给他的还多。有一行诗，一星期前他不会向上第二遍——“天字第一号的恋人愿为一吻而死”；可是现在，它始终死钉在他脑海中啦。他对这行诗的妙处和真实性感到惊异；他这会瞅着她，明白自己会心甘情愿地为一吻而死。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天子第一号的恋人呢，随你授予他什么骑士爵位，都不能叫他更得意。他终于明白了生命的真谛，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生下来。

这儿有个人值得你为她活，为她攀高，为她战斗——啊，还值得为她而死哩。书上讲得对，世界上确实有这种女人。她就是其中一个。她给他的想象力装上了翅膀，于是在他面前展开了巨大而光亮的油画布，上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爱情和传奇中硕大无朋的人形以及为了女人所做的英勇事迹——为了一位脸色苍白的女人，一朵金花。

“我不管你说的话到底正确不正确，”她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你总得讲礼貌、懂分寸呀，你没有权力侮辱任何人。” “那么勃朗特法官凭什么权力来攻击真理呢？”马丁责问道。“不消说，攻击真理，跟侮辱一个像法官那样微不足道的人比起来，是桩严重得多的罪过。他干的事比这个还要糟糕。他毁谤一个已经故世的崇高的伟人的名誉。呸，这批畜生！畜生！”

“我一定不再来打扰你的晚宴客人了，亲人儿。他们不喜欢我，可是我不识相，偏要挨到他们身边去，这是我的不是。再说，我觉得他们也同样地讨厌。呸！他们真叫人恶心。想想看，我当初竟做着天真的梦，以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那些住在漂亮房子里、受过教育、有银行存款的人，全是了不起的呢！”

“马丁·伊登啊，”他思量道。“”你不是一头野兽，你是个糟糕透顶的尼采信徒。你恨不能娶了她，使她发抖的心房里装满了幸福。可是你就是办不到，办不到。该死的，真叫人丢脸。

她对真正的爱情之火并不了解。她关于爱情的知识纯粹是理论性的，她以为爱情之火只是一种轻轻摇曳的火焰，那种轻柔犹如露珠滴落，又如平静水面上的涟漪，那种清凉犹如黑色天鹅绒般的夏夜。在她看来，爱情更是一种平静的爱心，在唯独天上才有的静谧氛围之中，四周花香扑鼻，光影迷离，这时你把一份爱心轻轻地献给你所爱的人。她可从来不曾梦想过爱情会像火山爆发那样，有灼人的炎热和把周围转化成一片堆满火山灰的荒原的那种威力。她既不知道自己的潜在力量，也不知道世界上的潜在力量；生活的深海对她说来不过是幻想中的一片海洋而已。

让我热血沸腾地度过此生！ 让我饮寻梦者之酒而酣醉！ 别让我见我泥筑的灵魂之庐 化作空无的神坛，坍为飞灰！

她永遠猜想不到的是:這個來自她的天地以外的人,就在這些時候,正在她的天地以外,懷著更广泛、更深邃的见解在大放光芒呢。她的天地的限度就是她自己的限度；然而有限度的头脑只看得见别人的限度。

他的伟大和坚强的品质，她都看不见，或者更糟的是，她全看走了眼。这个男人是十分肯听人任意塑造的，因此他在人生的任何角落里都可以生活，但她却以为他任性而执拗得厉害，因为她没法把他塑造得使他肯生活在她那个角落里，实在她也只熟悉这一个角落。

世界上的音乐鉴赏家也许全是对的。可是我是我，我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来迎合全人类一致的意见。如果我不喜欢一样东西，我干脆就是不喜欢，一句话完了；天底下就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叫我学别人的样来喜欢一样东西，光因为我的同胞多半喜欢它，或者假装喜欢它。关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问题，我不会赶时髦。

他懂得比他们多，他不禁想不透，他们把受到的教育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有的是不寻常的脑力。也不知道，那种一心想探索事物的真相、追究基本真理的人，在全世界摩斯之流的客厅里是找不到的；也想像不到，这种人正像寂寞的苍鹰，高高地远离着大地和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独自个儿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飞翔。

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循规蹈矩的行动，就他的情况来说，是找份工作。他们自始自终只会说这句话。他们的思想词汇里一股脑儿也只有这一点儿东西。找份工作吧！去干活吧！他姐姐一边讲着，他一边心想，这批可怜、愚蠢的奴隶啊。莫怪世界的主人是强者啦。奴隶们一心热中于自己的奴隶身份。一份工作，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个金身偶像，他们朝它顶礼膜拜。

他的頭腦是一頁頁的白紙，他讀到而且喜歡的許多詩便大段大段地輕輕鬆鬆地印了上去。他立即在朗誦或是默讀時體會到那些印刷出的詩章的音樂與美，從中獲得巨大的快樂。

他那臉也引起了她的注意。精力充沛，近於專橫，身上似乎有精力流溢，像浪潮一樣向她撲來。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種慾望，想偎依過去尋找溫暖。

不錯，他的奇談怪論剛出現時曾叫她迷惑，但她認為那是由於他的奇特類型和奇特生活所致，立即把它忘掉了。儘管如此，他發出這些論調時所表現的力量，眼裡所閃出的光芒和面部表情的認真仍然叫她悸動心跳，吸引著她，儘管她并不讚成，她不可能猜到這個來自她的視野以外的人此刻正懷著更廣闊深沉的思想飛速前進。露絲的局限性是她的視野的局限性，而受到局限的心靈不通過別人是意識不到的。因此她感到自己的視野已經很廣闊，他跟她看法矛盾之處只標誌著他的局限性。她夢想著幫助他使他像她一樣看問題，擴大他的眼界，直到跟她的看法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