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人・兽・鬼

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座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职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椅子立着不会腿酸。

上海這個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裏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裏機械地說著，心裏仿佛黑牢裏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裏。譬如黑夜裏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裏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就距離遠了。這一刹那的接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

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投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祇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麽道理？借了要還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那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仿佛沙丁魚罐，裏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裏，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裏硬嵌。灌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 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汽車祇幾個鐘點，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車裏面消磨的，祇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

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裏，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祇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

“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

吃的飯並不能使他們不餓，祇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裏長存，而他們不至于餓死了不再餓。

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至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祇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方鴻漸在轎子裏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麽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纔火鋪屋後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徵。好像個進口，背後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麽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撇下一切希望罷，你們這些過來的人！”雖然這麼說，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爐上澆滾的水，勃勃地掀動壺蓋。 我發現怕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的冷眼旁觀。

一切圖書館本來像死用功人大考時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這圖書館倒像個敬惜字紙的老式慈善機關，若是天道有知，辦事人今世絕不遭雷打，來生一定各個聰明、人人博士。

鴻漸這兩天近鄉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並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祇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一會纔會熟。 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份躲得影子都不見。

那隻祖傳的老鐘從容自在地打起來，仿佛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下。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她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裏等鴻漸回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裏做事。這個世界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言語、一切啼笑。

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分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音全无，过一会儿＂瞄＂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很好，此外全无用处。

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道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的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这女人生下来全有。

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个身体，仰面恳请的。

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

女人不傻绝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但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必秋冬是诗人的月亮。……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傻子？

有时候，”不再坐一会儿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

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 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

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

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

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就像死亡。

天下之忧两种人。……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作希望，多少好？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