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父母的一切

我明白，这有些俗气。一些粗通文墨的达官贵人周游世界，返回之后抛出一篇篇游记，这是一俗；另一些穷酸的小文人无处话凄凉，母亲成了他们不倦的话题，这是另一俗。我还明白，现在是《大话西游》的时代，所有的人都在网络或者手机短信之中苦练俏皮话。一本正经的抒情肯定有些愚蠢，即使是为了母亲。然而，我不在乎。不就是一个小文人吗？我有什么必要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什么我就不敢狠狠地俗气一回？

张艺谋导演了一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章子怡扮演的母亲不断地在电影里跑过来跑过去，撒欢似的。这部电影刻意追求一种明朗单纯的风格。可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过的是另一种50年代的生活。他们具有相似的朝气、幼稚、天真、激情，可是，这一切不可思议地进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悲剧。父亲曾经多次叹息着说：母亲的不幸是因为遇到了他。这种自责肯定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说法。可是，谁彻底地追问过这种不幸吗？不，更多的是轻轻松松的遗忘。

三十年过去了，父亲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色。父亲的身板、步态、音量、手势全靠一种权威的架子支撑着，震慑儿子们的蠢蠢欲动。一旦权威的架子支撑不住而垮下来的时候，父亲一下子就老了。许多父亲的衰老总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儿子发现父亲衰老得管不了自己的时候，父亲的等级关系就结束了。这个时候，父亲和儿子反而很容易成为朋友。

可是，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另一种父亲的形象。这个形象是由父亲的只言片语、偶尔的夸耀或者零散的回忆拼凑起来的，残缺不全。然而，我固执地相信这个形象的存在。

金庸的《笑傲江湖》之中，一个叫做刘正风的武林人物与一个姓曲的魔教头目意气相投。他们时常相约于青峰之上，泛舟于江河之间，抚琴纵歌，谈天说地。那时的江湖上有正邪之分，名门正派与黑道人物不共戴天。刘正风的作为激怒了一大批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他们济济一堂，同仇敌忾，用刀剑逼迫刘正风斩断与姓曲的关系。刘正风傲然一笑：朋友就是朋友，这种关系焉能被刀剑所改变。即使妻儿喋血厅堂，他也绝不改口。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男子汉的品格。

外婆的爱是笨拙的爱。然而，恰是因为笨拙，这只能是爱，而不会是别的什么。

“历史”这个词负责收藏种种激动人心的巨型景观：山呼海啸般的革命，震撼人心的世界大战，蒸汽机带来了大工业时代，一个伟人在扩音器前宣告某个民族站起来了……但是，我不喜欢许多历史著作的原因是，历史仿佛都被伟人霸占了。势利的历史学家只记得住帝王将相，母亲这些卑微的人是挤不进去的。

历史如同排球一样在伟人的手里面传来传去，他们身后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默不做声地消失了——这些普通人好像从未踏上历史的舞台。

父亲已经到了回忆的年龄。年青人动手，老年是说话的季节。

那些日子是由父亲、母亲这一代人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垒起来的，可触可感；然而，这一切对于今天已经如此陌生，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方夜谭。

昆德拉的《笑忘录》之中有一个人物说过：消灭一个民族的第一步就是抹去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