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三传

1825年，雷斯塔伯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

一开始人生于他就显得是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

他在书信里写道，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例如侄子自杀。往往有一副崭新的面貌，嘲弄的，聛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的前四个月完成的作品。实在这种快乐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

他又一次见到了刚跟他交谈过的那些邪恶、多疑、爱撒谎、懒惰、顽固的农民，但这次他并未看到他们的恶习，却看到他们的一切优秀品质。他凭着爱的直觉进入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屈从于践踏自己的命运，逆来顺受；看到他们的亲情，以及他们为何一贯虔诚地依恋过去。他想起了那些日子，他们勤勤恳恳地劳动，他们体格健壮、工作艰辛…… “那太美了，”他低语道，“为什么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

托尔斯泰在《日记》里提到吞噬他的三个恶魔： 1.赌博的欲望。可以战胜的。 2.情欲。不易战胜的。 3.虚荣。最可怕的欲望。

在第一部《袭击》（1852年12月完稿）中，作者描绘的壮丽风景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山密之间，太阳从河岸边缓缓升起；奇妙的夜幕，伴随着剧烈的响声和密集的影子；途中，夜色苍茫，远处的雪峰消失在紫色的薄雾里，士兵们的歌声在明净的空气里飘来飘去。

“明亮的新月静静地闪耀着光芒，鱼塘泛着微光，古老的桦树林里，卷起的细长树枝在月色里泛着银光。漆黑的树影遮住了小路和灌木丛，池塘那儿传来鹌鹑的叫声。依稀听到两棵古树枝叶摩挲的轻微声响，蚊虫嗡嗡作响，苹果掉落在干燥的树叶上，青蛙跳上了台阶，它们的背在月光里闪着微微的绿光……月儿正缓缓升起，悬在明朗的夜空中，将光芒洒遍人间。月光下的水湾泛起更为柔和的光亮，树影愈黑，光线愈明……我这低贱的凡夫俗子早已感染了人类的七情六欲，但尚有一股爱的伟大力量，似乎在那时，自然界中的一切，月亮，还有我自己都融为一体。”

托尔斯泰信仰上帝吗？不。那他把基督当作什么来供奉呢？当作一切圣贤中最伟大的一位--婆罗门、释迦牟尼、老子、孔子、琐罗亚斯德、以赛亚--他们给人类指明了幸福之所在和前进的方向。托尔斯泰追随这些伟大的宗教创立者，这些来自印度、中国和希伯来的半人半神的人物和先知。

那理性的行动是什么呢？--爱。 “爱是人类唯一的理性行动，是最合理、最开明的精神境界。人类所需要的，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蔽理性的光芒，因为只有那光芒能助人成长……爱是真正的美德，是化解一切生活矛盾的最崇高的美德，它不但能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而且能引导人们为他人做出牺牲。只有爱可以让人们把生命献给自己所爱的人，倘若没有牺牲，爱就会变得名不副实。只有当人类懂得无法获得个人幸福时，真爱才会实现。这时，生命的一切精髓滋养着代表真爱的高贵枝芽，而那些枝芽从粗壮的树干，即肉体上汲取力量，茁壮成长……

在《我的信仰是什么？》的前言里，他写道： “我相信，我的生命、理智与智慧是上天所赐，只是为了教育民众。我相信，认识真理是上天为此目的而赐予我的才能，这种才能是火，只有当其燃烧时才是火。我相信，我生命的唯一意义在于生活在我内心的明灯之中，并将这明灯在人类面前高举，使其被世人看到。

“科学和艺术像面包和水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真正的科学是全人类的真正福祉，真正的艺术是认识全人类真正福祉的表白。”

为了说出真理，他远离世人。他把全部真理告诉所有人。这扑灭谎言的老人不辞疲劳地抨击一切宗教与社会迷信，一切奉若神明之物。唯一例外的是旧的邪恶力量--古代暴虐的政权、教会和皇室权贵。在大家向它们掷石的时刻，他对它们的敌意反而稍稍减少了。大家已认识它们，因此它们已不再可怕！

“但凡不经受磨难之人没有什么可教导正在经受磨难之人。”

“在我眼中，整个世界犹如一座巨大的庙宇，光明自上而下直射正中。要实现团结，我们必须向光明进发。然后，来自四面八方的我们将发现自己与许多人不期而遇：欢乐便在于此。”

“唯有燃着之物才能引燃他物，同样，唯有一个人的真实信仰与真实生活才能感染他人而传播真理。”

托尔斯泰并不对那些思想上的特权者说话，他只说给普通人听--hominibus bonae voluntatis(拉丁文：人类的良知)--他是我们的良知。他说出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普通人所共有的思想，那些我们所不敢正视的思想。他不是一位骄傲的大师，如那些高坐在艺术与智慧的宝座之上、傲视一切的天オ。他是--如他乐于在信中自称的，一个最美、最甜蜜的称呼--“我们的兄弟”。

”除了善良，我不承认还有其他高人一等的标志。“——贝多芬

从没有人这样为天才所拘囚的了。这天才的气质似乎和他的气质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征服者投入他的怀中而把他制服了。他的意志简直是一无所能；甚至可说他的精神与他的心也是一无所能。这是一种狂乱的爆发，一种骇人的生命，为他太弱的肉体与灵魂所不能胜任的。

当代巨大的变故在孤独的巨人心中是显得强烈与纯洁的，这种印象即和现实接触之下也不会减损分毫。

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就当在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探寻根源；直到相当的年龄，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那张肖像上拿破仑脸色严峻，激情似火，充满着勃勃野心。而画像上的贝多芬则显得比实际年龄小，瘦削，挺拔，高高的领口使他的脖子显得有些僵硬，两眼中闪烁着目空一切的表情；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对自己的力量充满着自信。1796年，他在笔记本中写道：“拿出勇气来！虽然身体虚弱，但我的天才将会必胜无疑……二十五岁！正是我现在的年龄……男人在我这个年龄应当大显身手。”伯恩哈德夫人和格林克都说他态度高傲，粗俗无礼，目中无人，并且说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只有他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在他桀骜不驯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敏感善良的心。

我将不再休息！除了睡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休息；可惜，我不得不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睡觉上。哪怕我的病痛减轻一半儿也好；那时候……不，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会使我屈服。哦，能千百次地享受人生该是多么的美妙啊！”

他在笔记中写道：“屈服，毫无保留地向你的命运屈服。你再也不能为自己而活着，你活着只是为了他人。对你而言，唯有在艺术中オ会有幸福。哦，上帝，给我力量让我征服自己吧！”

他贫病交加，孤立无依，但他却是一个征服者：他征服了人类的平庸，征服了自己的命运，征服了自己的痛苦。“你要牺性！永远牺牲人生的愚钝和庸俗，为了你的艺术！上帝高于一切！” 他已经达到了毕生的目标。他获得了欢乐。他能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长此久留吗？

随着夜幕的降临，暴风雨也在不断地酝酿。沉重的乌云携带着闪电，天色漆黑，暴雨倾盆，《第九交响曲》开始了。突然间，在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被打破了。纯粹的意志之力就将黑夜驱逐殆尽，重新现出了白昼的明媚与宁静。多么壮丽的征服啊！

但是，如果我身边的人听见远处的笛声而我却一点儿都听不到，或者人家听见牧童的歌声而我却毫无察觉，那该是何等的耻辱啊。这类事情几乎让我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有时候我几乎要一死了之--唯有艺术将我挽留住了。哦！看来不把赋予我生命的使命完成，我就没有理由离开这个世界。于是，我苟活着这种悲惨的生活，的确无比悲惨的生活。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能将我虚弱的身体从最佳状态投入到死亡的边缘。“要耐心”，有人这样告诫我，而现在我必须以之作为我的行动指南了。我已经有了耐心--但愿我抵抗的决心能够经久不衰，直到无情的死神将我带走。

让你们的孩子养成美德：使人幸福的是美德，而不是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我困顿时给我支撑的是美德；除了艺术之外，也是多亏了美德我才没有以凶残的自杀来结束生命。

如果死神在我还没有机会发掘出我所有的艺术天赋之前降临--尽管我命运多舛，我依然觉得它来得太早，总希望它能晚些到来，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会高兴--它不就把我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吗？死神愿意什么时间来就尽管来吧，我将勇敢地直面你；别了，我死之后，不要将我彻底地遗忘。我是值得你们思念的，因为我在世时常常思念你们，想使你们幸福。愿你们幸福！

但是，人们都说真正的忏悔在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而我就是要承认自己的错误。现在，让我们彻底结束这一切，从中吸取些教训吧：通常朋友间发生矛盾后最好不要找人调解，朋友直接去面对朋友才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