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惩罚

一个建筑物不再仅仅是为了被人观赏（如宫殿的浮华）或是为了观看外面的空间（如堡全的设计），而是为了便于对内进行清晰而细致的控制——使建筑物里的人一举一动都彰明较著。用更一般的语言说，一个建筑物应该能改造人：对居住者发生作用，有助于控制他们的行为，便于对他们恰当地发挥权力的影响，有助于了解他们，改变他们。

这样，在最重大的案件中就形成一种惯例，即在证据不足时使用酷刑，在酷刑失败后，司法官可以继续调查。疑犯并不因经受住了酷刑而被宣布无罪，但他的胜利至少使他免于判处死刑。法官依然掌握着除了最后一张王牌以外的一切——“死亡前的一切”。因此，在审理重大犯罪案件时，常常有人向司法官建议，既然已经有足以定罪的证据就不必给疑犯动刑，否则如果疑犯挺住了酷刑，法官就无权对死有余辜的疑犯判处死刑。在这种较量中，司法正义可能会成为输家。

监狱与工厂、学校、兵营和医院彼此相像，对此值得大惊小怪吗？

禁闭、司法惩罚与各种规训机构之间的界限在古典时代已经被弄得模糊不清，现在则趋向于消失，趋向于构成一个宏大的“监狱连续统一体”。

“监狱体系”及其远远超出合法监禁的外延的最重要的后果也许是，它成功地使惩罚权力变得自然与正当了，至少人们对刑罚的容忍尺度放宽了。

民众是如何被造就得能够接受惩罚权力，更简单地说，民众是如何被造就得能够容忍被惩罚？

宏大的“监狱连续统一体”造成了规训权力与法律权力之间的沟通，并且从最轻微的强制间断地延展到时间最长的刑事拘留，从而建构了与那种胡诌的授权相反的具有直接物质性的技术现实。

当改变监禁制度的问题被提出时，反对意见不仅出自司法机构本身。阻力不是出自作为刑事制裁的监狱，而是出自具有各种决断、联系与超司法结果的监狱，作为处于一个普遍的纪律与监视网络中的中转站的监狱，在一种全景敞视制度中运作的监狱。

总之，在这种刑法机制中，关键是通过一种机制来产生事实真相。这种机制包含两个因素，一个是由司法机关秘密进行的调查，另一个是被告的仪式行为——43 在古典时期的拷问中，除了表面上有一种对事实真相的坚决而急切的寻求外，还隐含着一种有节制的神裁法机制：用肉体考验来确定事实真相——44

在一场实力的较量中不再用恐怖来反对恐怖；这种机制不再是对称的报复，而是符号对其所指的东西的直接指涉。在惩罚戏剧中需要建立的是一种能够被感官直接领悟的、可以作为简单计算的基础的关系，即一种合理的惩罚美学——119

公开的酷刑和死刑的功能就是揭示真相——48 然而，实际上，维持着这种酷刑实践的并不是示范经济学……而是一种恐怖政策，即用罪犯的肉体来使所有的人意识到君主的无限存在——53 真理-权力关系始终是一切惩罚机制的核心——61 这些处决仪式本来只应显示君主的威慑力量，但却有一个狂欢节的侧面：法律被颠覆，权威受嘲弄，罪犯变成英雄，荣辱颠倒。

与其说是确立一种以更公正的原则为基础的新惩罚权利，不如说是建立一种新的惩罚权力结构，使权力分布得更合理，既不过分集中于若干特权，又不过分分散成相互对立的机构——89 在旧制度下，非法活动根深蒂固，成为各个社会阶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有了自己的系统性和结构——91 人们需要考虑的不是过去的罪行，而是未来的混乱……因此，惩罚应该是一种制造效果的艺术……它通过一种二位一体的现象，既展示了罪行，同时又展示了制服罪行的君主权力——103

一个宏大的监狱体系设计出来了……断头台（在那里，受刑的罪犯的肉体听凭通过仪式表现出来的君主的力量摆布），惩罚剧场（在那里，惩罚的表象能长久地对社会产生作用），被一种庞大的、封闭的、复杂的等级结构所取代，而这种结构则被整合进国家机器之中……一种全然不同的实体，一种全然不同的权力物理学，一种全然不同的干预人体的方式出现了……这种高墙将变成处于19市级城市边缘甚至中心的、惩罚权力的单一形象——130

毫无疑问，这些出自不同人的抗议并不是针对作为合法刑罚的监禁，而是针对“非法”地滥用不明确的拘禁。然而，一般来说，监禁被视为带有滥用权力的印记。因此，许多陈情书都反对它，认为它与健全的司法水火不容——134

在犯罪和弃恶从善之间，监狱将把“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间”建成一个使人恢复已丧失的主体地位的个人改造场所——138

通过这种支配技术，一种新的客体对象正在形成……这种新的客体对象是自然的肉体，力的载体，时间的载体。这种肉体可以接纳特定的、具有特殊的秩序、步骤、内在条件和结构因素的操作……这是一种操练的肉体，而不是理论物理学的肉体；是一种被权威操练的肉体，而不是洋溢着动物精神的肉体；是一种受到有益训练道德肉体，而不是理性机器的肉体——175

总之，可以说，规训从它所控制的肉体中创造出四种个体，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具有四种特点的个体：单元性（由空间分配方法所造成），有机性（通过对活动的编码），创生性（通过时间的积累），组合性（通过力量的组合）。而且它还使用四种技术：制定图表，规定活动，实施操练，为达到力量的组合而安排“战术”——184

由此就出现一个很大的问题：一个建筑物不再仅仅是为了被人观赏（如宫殿的浮华）或是为了观看外面的空间（如堡垒的设计），而是为了便于对内进行清晰而细致的控制，使建筑物里的人一举一动都彰明显著——195 完美的规训机构应能使一切都一目了然。中心点是照亮一起的光源，又是一切需要被了解的事物的汇聚点，应该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又是一个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这里的中心——197

总之，在规训权力的体制中，惩罚艺术的目的既不是将功补过，也不是仅仅为了压制……它把个人行动纳入一个整体，后者既是一个比较领域，又是一个区分空间，还是一个必须遵循的准则——206

与监督一样并且与监督一起，规范化在古典时代末期成为重要的权力手段之一，因为曾经表示地位、特权和依附关系的标志正逐渐被一整套规范级别所取代，至少是以后者为补充——207

检查导入了一个完整的机制，这种机制把一种知识形成类型与一种权力行使方式联系起来——210

各种纪律的出现，标志着个人化的政治轴心被颠倒的时代……在一个规训制度中，儿童比成年人更个人化，病人比健康人更个人化，疯人和罪犯比正常人和守法者更个人化——216 我们不应再从消极方面来描述权力的影响，如把它说成是排斥、压制、审查、分离、掩饰、隐瞒的。实际上，权力能够生产，它生产现实，生产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个人及从他身上获得的知识都属于这种生产——218

这种封闭的、被割裂的空间，处处受到监视。在这一空间中，每个人都被镶嵌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任何微小的活动都受到监视，任何情况都被记录下来，权力根据一种连续的等级体制统一地运作着，每个人都被不断探找、检查和分类，划分活人、病人或死人的范畴。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规训机制的一种微缩模式——221

他能被观看，但他不能观看。他是被探查的对象，而不是一个进行交流的主体——225 全景敞视监狱的主要后果：在被囚禁这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地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被囚禁者被一种权力局势所制约，而他们本身就是这种权力局势的载体——226 权力应该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226

全景敞视模式没有自生自灭，也没有磨损掉任何基本的特征，而是注定要传遍整个社会机体，它的使命就是变成一种普遍功能——234

单独囚禁能够实现某种刑罚对自我调节，能够造成一种惩罚对自动个人化……隔离是实现彻底服从对首要条件——266 监狱不是工厂。它是而且按其本性应该是一台机器，犯人-工人既是它的部件，又是它的产品——271 犯人劳动的价值不是利润，甚至也不在于培养某种有用的技能，而在于建立一种权力关系，一种空洞的经济形式，一种使个人服从和适应某种生产机构的模式——273

法律的惩罚针对着一种行为，而惩罚技术则针对一种生活。因此，用一种知识形式重构一种生活的所有悲惨细节，用一种强制活动填补那种知识的空隙并对它施加影响，就属于惩罚技术的人物——282

过失犯罪与其他非法活动的分裂，使过失犯罪转而反对非法活动的方式，统治阶级的非法活动怼过失犯罪的控制和利用，所有这一切都明显地出现在警察-监狱体制的运作方式中——322

在刑事司法中，监狱把惩罚程序变成一种教养技术，而监狱群岛则把这种技术从刑罚机构扩散到整个社会机体——343 监狱是惩罚过失犯罪的，但大部分过失犯罪是在监狱中由监禁制造出来的。归根结底，是监狱使这种监禁得以无限延续……监狱体系及其远远超出合法监禁的外延的最重要的后果也许是，它成功使惩罚权力变得自然与正当了，至少人们对刑罚的容忍尺度放宽了……监狱使技术性规训权力合法化，它也使合法的惩罚权力自然化——346-348

至于所使用的手段，就不是被强化和被传播的表象体系了，而是被反复使用的强制方法，不是符号，而是活动：时间表、强制性运动、有规律的活动、隔离反省、集体劳动、保持沉默、专心致志、遵纪守法、良好的习惯。而且，归根结底，人们试图通过这种改造技术所恢复的，不是卷入社会契约的基本利益中的权利主体，而是恭顺的臣民。他应该听命于习惯、规定、命令和一直凌驾于头上的权威，让这些东西在他身上自动地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