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上下）

脸儿生得端端庄庄，年纪轻轻，全身上下修饰得不着一点尘污，写起信来又擅长选词，墨痕淡淡，字迹秀丽，这样的人最教人忍不住要一睹庐山真面目为快。让人等了又等，好不容易接近到可以稍微听得到声音的地步，却又只肯三言两语娇声慢谈，这一类的人最难揣摩底细了。你当她是极柔顺的女性，做了她感情的俘虏吧，她便整个地黏上来。这样的可说是最令人头疼。

有的是孩子气十足，当然遇着这样的妻子，做丈夫的得下一番功夫教的吧。两个人面面相觑时，常常因为看到对方可爱的模样儿，缺点也就不太去计较；可是，一旦远离了，要她做点儿事情，不管是大的小的都没法子自己拿定主意，这样的妻子真教人又急又气。反而倒是平时不怎么顶亲热的，甚至于还有些儿冷冰冰的，事情临头时会有意想不到的表现哩。

世间往往有些女人看来羞答答，不知埋怨为何物的样子，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一有什么不如意时，便留下难堪的话，凄惨的歌诗，以及教人永生难忘的纪念物品，隐入深山里，或出走到偏僻的海滨。小时候听侍女们读物语时，对这种女性深深同情，觉得她们用心良苦，也曾经为她们偷弹过眼泪的；如今想来，却以为这种行为相当轻率，也十分造作。为着眼前一点点委屈，便抛弃了原本笃厚的男人，毫不信赖爱情，悄悄躲避隐藏起来，害得人家焦虑，结果把自己的一生也糟蹋掉，这才叫做无聊呢。

只因为对方不考虑场合，一个劲儿推销自己的才华，致令作品和人格都打了折扣不讨好。凡事若无分辨时宜能力的话，倒不如安分守己鞋，不要乱出风头的好。即使都知道了，也装作不知，说话时保留一二，总是比较稳当些。

其实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想和你罄吐衷曲，苦无机会。今宵幸得邂逅，因缘非浅。万望曲谅愚诚，幸赐青睐！

雨雪霏霏。积雪之上更继续地下个不停。黄昏时分，松与竹都盼然可辨。源氏之君的姿容也显得更为清晰美丽。“四季风情之中，比起那人人都懂得欣赏的春秋花叶之盛来，倒是这种冷月映雪的冬天夜空，看似空无一色，其实更能感动人心。望着它，就像可以想见现世以外的事情，情趣和感伤遂亦陡增。从前的人真傻，竟以为这是乏味的呢。”源氏之君令人卷帘外眺。月华普照，庭中雪白一色，草花冻萎，姿色可怜。泉水凝滞不流，池面的薄冰更予人荒凉之感。

源氏公子心中自问：＂人世无常，有如朝露；何苦贪婪地为己身祈祷呢？＂

“……凡事都要看你怎么自处的呀。胸怀开阔气量大的人，福分也就跟着大；心地狭窄的人，即使能登上高位，也总嫌其欠缺精神上的丰裕感；性急的人，则又难久安于其地位。所以，只有宽厚稳重的人才能活得长寿呢。”

薰君想道：他们在粗劣的小舟中载些木柴，各自为了简陋的生计而奔忙来往，这水上生涯亦可谓虚幻无常。但仔细想来，世间没有一人不和这小舟一样虚幻无常。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此身难道能永远安居此世吗？

那些白色的花朵，名叫夕颜。花名就像人名，通常是开在这种卑微人家的墙垣上的。这一带的房子都低矮肮脏而破旧，而那些夕颜的藤蔓却毫不介意地到处衍生着。

他觉得怀抱中的人儿刻刻在变化，远离自己而去。

她的父亲——大臣从小对之呵护备至，本有意让女儿有朝一日登上光荣的后位，奈世事多变幻，命运不可把握，而今年事已长，重踏入宫里，心中不免无限感慨！十六岁许配予故太子；二十岁即守寡；如今已三十岁，而复见此九重城阙！

清晨，见匆匆欲离去的源氏之君那副美姿容，六条夫人深自感觉实在不忍与之断绝情分。左大臣邸那边本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而今又将增添孩子，然则今后源氏之君的心更会倾向那边无疑。往后，自己的盼望必将变成更为渺茫吧？光源氏这次意外的造访，不啻把她那一潭平静的心湖重新震荡起来，也使她的情火重燃了。

其实她本身未尝想到要咒诅别人，可是由于昼思夜想心绪不定，或者灵魂竟身不由己出壳而犯罪也未可知。虽说她此生备尝种种痛苦，倒也未曾有过如此纷扰烦恼的经验。自那次偶然的争车事件以来，受尽对方屈辱，如今每一念及祓禊当日的憾事便忧心如焚。许是心境无法平静的缘故吧？稍一假寐，便会梦见自己魂游那位美丽的夫人身旁，时或牵引之，时或殴打之，疯狂而又激烈，全不似她的平素操守。如此噩梦，颇有几回。

先前那妖怪却仍然不动如山，这真教法师高手们大伙儿都伤透脑筋了。不过，究竟还是勤加祈祷应验的吧，它终于被驯服而哭喊着：“稍稍饶了我吧。有话跟大将说啊。” “到底还是有原因的。”人人窃窃私议着。

可是葵夫人却代某生灵回答道：“不，不，不是为了这些。我请您来这儿，是想叫他们暂时停止祈祷。那些作法的人念得我难受极了。我自己万万也没有想到会飘泊到此地来，怕是忧思过度致灵魂脱壳而出的啊。”接着又无限依恋地咏歌：叹妾魂兮空飘荡，云游西东无定时，盼结裾兮息魑魉。那声音全不似葵夫人平时的声音。源氏之君颇觉诧异，仔细思量下，果然是六条那位夫人的声音哩。

那位六条的夫人洞悉之后，胸中仍是不能平静。没想到一度病危的人，而今竟然安产了呢！她追寻着身不由己而出游的踪迹，果然在衣裳上嗅到了除邪用的芥子的气味。自觉厌嫌，乃令人准备汤水沐浴，又换衣裳。可是那种气味却驱之不散，如影随形般附着在身上。

云居雁对他说道“这孩子好像有病了。你醉心于那边的新鲜花样，深夜回来还要赏月，把格子门打开，那些鬼怪便混进来作祟了。”她恨恨地说，那娇嗔之相实甚可爱。夕雾笑道：“我万万想不到带了鬼怪进来呢！对啊，我倘不开格子门，没有通路，鬼怪便进不来了。你毕竟是许多孩子的妈妈，想得周到，说话很有点道理嘛。”

源氏公子想道：“世间女子个个可爱，教我难于舍弃。这便苦死我也！”

她优雅地穿着一袭樱色无花的女童装，虽则一派纯稚无心的样子，却自然流露出一种美，这大概要归功于她那位保守的祖母平日管教有方。虽然她的牙齿尚未染黑（注），由于最近已经开始化妆，故而眉际显得十分清爽，更添增清丽之气质。

“倘若这样，倒不如有个驯良如童稚的女子，经过丈夫竭力调教，或可养成美好的品性。这样的女子虽然不一定深可信赖，但教养总会有收效。与她相处，一看其可爱乖巧之相，便会感到她所有的欠缺，皆可容忍；可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其应做之事，以及离别问突然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女子处理应对总不能自作主张，难以周到妥贴，实为憾事。这种不能令人放心的缺陷，也教人甚为为难。但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无知，相貌也无可爱之处，却会显出高明的手段，真让人意料不到。”

总之，这世上的事情，若非出身高门，休想享受荣耀。

三皇子说：“我的樱花开了。我有一个办法，叫它永远不谢，在树的周围张起帏屏，挂起垂布来，花就不会被风吹落了。……源氏笑起来，对他说道：”从前有一个人，想用很大很大的衣袖来遮住天空，不让风把花吹落。但你想出来的办法比他更好。

眼看着遗骸，总当她还是活着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见她变成了灰烬，方才确信她不是这世间的人了。

再说这位乡下姑娘，虽非大家闺秀，却亦典雅端庄，灵秀非凡，气度不俗。惟因出身低贱，常黯然伤怀：“王公将相之子，不肯俯就于我；身份相当的，我又绝不肯嫁。若一日双亲先我而去，我将如何呢？”哎，只有出家为尼，或者投海自尽了。

桐壶更衣出宫之后，皇上满怀悲恸，不能就睡，但觉长夜如年，忧心如捣。派往问病的使者迟迟不返，皇上不断地唉声叹气。使者到达外家，只听见里面嚎啕大哭，家人哭诉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归，据实奏闻。皇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神志恍惚，只是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丝竹管弦之兴。那时这更衣有时弹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时吟诗，婉转悠扬，迥非凡响。她的声音笑貌，现在成了幻影，时时依稀仿佛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浓重，也抵不过一瞬间的现实呀！

亡女也不敢不忍受他人种种不近人情之侮辱，而周旋于群妃之间。不料朋辈妒恨之心，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尽述。忧能伤人，终于惨遭夭死。昔日之深恩重爱，反成了怨恨之由。

于是皇上就将这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我曾经打算把中将养成一个方正的官吏，希望他不要像我那样耽好风流。其实人心终须富有情趣才好。木石心肠，铁面无情，毕竟是讨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