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1

李白的山水诗，得山水之势。这个势字有讲究，既是形状，是场面，又是气韵。山和山不同，水和水有异，诗人能写出什么，要看他能感受什么。李白是侠气、文气与仙气混为一体的人，幼年又经历长途迁徙，陆路水路，横穿半个中国。他对自然的特殊感受，我们是难于切入的。理性分析与诗性体验更是南辕北辙。大诗人感受周遭，我们感受他们的感受，仅此而已。那审美经验的＂第一波冲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换个比喻：那个发力的暗物质，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他是唯美的，生活、艺术、政治，容不得半点瑕疵。他一生激烈。却能在激烈中逗留，以激烈为常态，并展开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丰富性。 文人与君王的爱恨交织的关系，由屈原作了开端，后继者绵绵不绝。

此后他与孟浩然，终身相忘于江湖。李白的友情，是此时此地的，他忙于感受新鲜事物，不会长时间惦记一个人，包括后来对杜甫。

艺术与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学技术若想消灭这种神秘性，终有一天会证明它的愚蠢。海德格尔说：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地方，恰好潜藏着自然的本质。

他是唯美的，生活、艺术、政治，容不得半点瑕疵。他一生激烈。却能在激烈中逗留，以激烈为常态，并展开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丰富性。 文人与君王的爱恨交织的关系，由屈原作了开端，后继者绵绵不绝。

李白的兴奋总是与神仙有关，而杜甫的兴奋只在眼前：李太白几乎就是神仙。杜甫崇拜李白，最大限度地感受李白，恨不得变成李白。 ...... 杜甫的后半生不停地怀念李白，他形容李白的句子也成了千古绝唱：＂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而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则属应酬。他可能写过就忘了。

李白迷神仙，他眼中的天空与山脉充满神性。我们今天读他，应该有一种虔诚，对自然，对宇宙，对深不可测的人类的灵魂。 强悍的生命冲动，将经典内化于肉身。他的理想主义和他的七情六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杜甫写苦难，笔底往往有豪气。豪气贯穿苦难，方有沉郁顿挫豪气来自他的性格，他的遭遇，来自文化赋予他的非凡力量。

陶渊明懂得植物的＂朦胧的欣悦＂，杜甫也懂。诗人总像是自然的情人，细腻地欣赏她体会她，不会去算计她掠夺她蹂躏她。汉语的自然二字，深藏祖先智慧，它的源头性的含义为：是它本来所是的那个样子。

杜甫一生爱马。李白自比鲲鹏。鲲鹏扶摇上高天，瘦马艰难行大地。

冯至先生说得好，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过歌唱。我读杜诗的印象是：每到沉郁之处，就有一股力量令人昂起头来。这力量来自于孔子、屈原、司马迁......也来自广袤的大地，来自生机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挠的民间——毅然从军的老头，半夜离家的老妇，新婚送丈夫上前线的烈女子，都给了他力量。

所谓艺术家的良知，是说他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包括变形的感受。生活怎么来，他就怎么迎上去。在这个层面上思考，会发现＂现实主义＂显得有些空泛。杜甫是此时此地的，他是印象、感觉、追忆。称他写实派，不如称他印象派感觉派。他笔下的真实画面，逼真到了梦幻的地步：写出来的场景，总是通向更多的场景。所谓凝练，对生活的高度概括，已然跨入抽象艺术的领域，杜甫的诗，是具象中见抽象。

魏晋“玄风”大盛。道家的始祖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魏晋士人，通过无数次的玄谈，想敲开这扇众妙之门。而儒家的那一套对人性的束缚，历时数百年，从价值理性沦为工具理性，是统治者手中的一张反复使用的大牌。一司马家族为了夺取曹家皇位，不择手段，不顾苍生，残忍，恶毒，却又装扮以孝治天下的道德面孔，令人厌恶。 而抗衡吃人的礼教，老庄学说是最好的思想武器。 魏晋尚清谈、玄谈，表面上不着边际，实则围绕着两个中心：一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政治现实，二是思想学术本身。

哲人模样的军人，军人模样的政客，政客模样的商贾，商贾模样的侠客……城市与乡村，不乏他们的身影。日常生活花样繁多。英雄受推崇，儿女情常在民间受表彰，男子能抹粉，女人可昂扬……呈现了这样一种多元的生活景观，难怪历代讲魏晋的书堆积如山。

山涛一心想做官，于是受重用。其中也不乏当权者分化名士派的用心。山涛在吏部郎的位置上迁升，推荐嵇康代替他，他心意是好的，却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一来，山涛不该向司马昭举荐。二来，山涛触犯了嵇康的人格。

“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 嵇康这封信一气呵成，首尾相呼应，是书信体散文的佳作。 信件公开了，官员士子都在紧张传阅。山涛被逐出竹林，在知识界一落千丈，从此铁了心奔官场。 钟会再次中伤嵇康。司马昭暂时放过了嵇康，对绝交书中鄙薄周公、孔子的言论不予追究。不是不动刀，时机未到。